面前是一座高塔,灰白的方尖碑外形,像是永恒一样矗立在那里,四周在浓雾中显得阴沉。塔前敞开的大门中只能看到一片黑暗,走入其中,大门在身后关闭。
连续三次“警觉”,接下来是舒缓的“早晨”。我醒了过来,关掉了心象仪上的闹钟。
她已经走了,和往常一样,我从来不知道去了哪里,同样不知道她会什么时候决定出现。餐桌上只有半杯凉掉的咖啡,窗外隐约传来了欢呼与吵闹声——一支游行的队伍从外面经过。
镜子中的人,双眼布满了血丝。工作时间快到了,我拨通了“专注”。目视屏上回放着案发现场的重建场景。它已经在媒体组传播了几十万次了。毕竟这是两百年内第一起谋杀案。杀人者又是“我们的父亲”。一切都显得匪夷所思。不过保护这个脆弱的世界就是我的工作,正如宣传语所说的那样,“为了每一个人”。
三天前的下午,北方31抚育所的烹饪教室。一位名为维克的教师,将微波加热棒调至最大功率,扫过面前的学生,看着他们的身体和面前的器皿一同爆裂开来,血液、内脏碎片和聚酯塑料、半成的真菌汤,在空中散开,最终落下,混成一滩粘稠的液体,在地面上沸腾翻滚。
我停下了目视屏的画面,放大了维克的脸。他的神情和我见过的时候没什么不同。我在抚育所中的时候,维克就已经成为所有抚育所订阅最多的教师了。他以平和与专业著名,被人们称为“我们的父亲”。尽管“父亲”这个词语已经很少再被使用了。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即使是事后见过他的人也一样。
胶囊从第三环道分离出来,伴着“嘶嘶”的声音停在了毛细区。竞技场剧场,只有这里上演我们这个时代最独特的演出,马戏表演。我向四周望去,巨大的石外墙似乎要倾倒似的向外压下来。两侧延伸到视线的尽头才能看到弧度。更何况,这座建筑还是地面建筑——所有的材料都是运来在这里组装的。这本身就让我不由得惊叹了。
停泊区,一个身着艳红色系着黄色穗饰,高筒圆帽的人走了过来,打开了我的胶囊。
“糸引先生,欢迎来到竞技场剧场,我是一名服务人员。请随我来吧。”
“好的。什么是服务人员?”
他设置好了胶囊的路线,带我穿过了停泊区。“服务人员,又叫侍者,就是用人来代替服务界面——其实我们用的也是服务界面,但来这里的人都不能直接操作。需要什么,和我们说就行,我们来做。”
“可是何必费这个事呢?”我有点困惑不解。
“为了还原旧时代的感觉。我自己就是旧史研究员,偶尔来这里体验旧时代的工作。”
“这里的人都是么?”不远处有个身着同样服装的人,被前来的人推搡,而那人只是低头不做声。
“不全是研究员,不过都是热爱这个工作的人,”他注意到我看的方向,“请不用担心,这也是旧时代体验的一部分。据我们的研究这在旧时代是常见的现象。想必双方也都乐在其中吧。”
我被引到了一张桌子旁边,另一位服务人员送来了纸质的节目单,又有几人来来往往,将桌子上摆满了各色食物。目视屏中没有显示它们的介绍。
“可以尝试一下本剧院的主题限定心象,‘竞技场’。已经更新到您的心象仪中了。”一位服务人员低声说道。
我拨通了“竞技场”,一种古典与华丽的感觉涌入脑中。周围有很多熟悉的面孔,新闻组里名人。目视屏生产社的技术领导人葛罗曼,正和动艺导演古斯塔夫聊天。而南方抚育所联合会的会员们在另一桌聚在一起。同桌的南达娜,我曾有过私交,是一名心象艺术家。他们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英雄,“每一个人的英雄”。
一道枝形闪电一样的光芒击中了中央的舞台,剧院进入了黑暗,演出正式开始。雷雨声渐响,从点滴到狂风与暴雨的交响乐。雨声渐渐停息,一道光柱照在了舞台的中央。首先是嫩芽,之后是植株,最后留下一个金黄果实的投影。一只羚羊和一只狮子跃上了舞台。向四周的观众展示他们健美的外形。
“那是真的动物!”有人说道,这话引起了一阵惊呼。不过更多的人却显得习以为常。我只在抚育所的教育动艺中看到过动物。
狮子开始追逐羚羊,羚羊则靠着灵巧的身姿脱逃。狮子低吼一声,环视着四周,舔了舔自己的爪子。之后向果实款步走去。一条带着倒刺的藤蔓从果实边钻出,环绕着果实,不断地扭曲、抽打。狮子猛扑过去,但却被打伤在地,发出“呜呜”的叫声。
此时羚羊从旁边跃出,闪躲着藤条的攻击。只顾着追击的藤蔓缠绕在了一起,动弹不得。羚羊衔着金色的果实向观众致意。演出到此结束。掌声中,驯兽师从舞台下升起。那人身穿正装,却披着一件透明塑料大氅,尾部有着被撕扯一样的凌乱边缘。他戴着和服务人员一样的高帽。两撇胡子似乎是真的。让我想起了动艺里的魔术师。他就是我要拜访的人。
“不不不,这件事我什么都帮不了,”驯兽师说道,“确实,我通过操纵动物让它们进行表演。但这是不一样的。你们想搞懂这个人的动机,其实毫无意义。没有人能说清楚他为什么这么做,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我说,你们应该防止这样的事情继续发生。”
“搞懂这个人的动机,不就可以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吗?”我感到困惑不解。
“搞懂动机是很难的,而且即使搞懂也不见得有用。要防止这样的事情再出现,你应该做的是收缴所有的微波加热棒,还有我们每天使用的一万件能作为杀伤武器的东西。”
“可是,并不是武器杀死了人,而是人杀死了人。如果只是收缴能成为武器的东西,而人不变的话,不还是没什么改变吗?”
“我这么说吧,我不用搞懂狮子的动机,才能防止它在不受控时吃掉我。我能从自己的经验中清楚地知道,把它关在笼子里能做到这一点。”
我不知用什么应答,目视屏传来的紧急通讯,议事会即将召开,而我被选中成为一名影子议事员。这个世界要开始管理它自己了。
“要记住,”驯兽师说道,“即使可以同台共演,身为羚羊就应该惧怕狮子。”
服务人员过来将我带往停泊区,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模糊地看到一个古怪的微笑。
胶囊汇入中央干道,我在心象仪上拨通了“安眠”,来度过这段漫长的旅途。
我想起自己置身于高塔之中,四周仍是黑暗。我向四处摸索,但却一无所获。在这黑暗中,我分不清自己是在上坡还是在下坠,是走出了很远还是在原地转圈。我仔细听着四周,寂静无声。但我分明感觉到黑暗中有一种力量在积蓄。
一声野兽的低吼从我的后方传来,在空旷的空间中回荡。我感到它的目光刺入了我的背里,直逼狂跳的心脏。它是在潜伏接近,还是在等待时机?我是应该逃走,还是应该悄无声息地隐蔽自己?接连几声咆哮,如同吹过山谷的狂风。紧接着的是沉重的步伐,不断接近,一步、一步。它发出了粗重的嗅探声。
我向前爬去,地面越来越陡,后面的脚步声已经变成了疾跑。摸到了一个冰冷的金属,我急忙抓起。不知为何,我知道这是一个火焰喷射器。向着身后,扣动扳机。一道火舌喷射而出,舔舐着身后的野兽。火光中,一只三头巨犬在狂暴地扭动挣扎,发出了疯狂的吼叫,巨爪四处乱拍。浓烟和烧焦的味道弥漫在空中。
我注视着它,直到火光在黑暗中熄灭。
“我们的议事会,为了每一个人。”
刚离开胶囊,就听到了议事会的宣传广播。36扇巨幅画屏环绕着议事会的停泊区。上面展示着人物的肖像。这些肖像可能是任何一个人。
“也许还能看到她。”想到这里,我不免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只有在发生重大事件的时候,这个世界才会召开中央议事会。某次会议中,任何人都有可能被选中成为影子议事员。
“表达你的想法,为了每一个人。”加载了新区域组块的服务界面在我的目视屏上显示,“请前往任何一个入口处领取议事袍。”
按照指示,我领取到了一件黑色的袍子。穿上后才发现,议事袍的兜帽是封闭的。只能全靠目视屏看到外界。
“请不要在建筑内脱下议事袍,”服务界面提示,“议事袍将被用于隐藏个人身份,以确保每一个人都能代表自己发言,而不受任何其他因素的干扰。为了我们公平而理想的社会,为了每一个人,请谨遵指示。”
我望向其他穿上议事袍的人,一个个身体在上面交替显示出来,同那些肖像一样,这可能出现任何一个人的形象。我试着说了一句话,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空洞而尖锐。
“请从任何一个入口进入议事会。议事会建筑整体是倒金字塔型。从入口到议事会的路径将会随机变换。前一个人进入后,请等待指示灯变绿后再进入其中。请勿跟随或允许他人跟随。”
走过了漫长如迷宫一般的路径后,我进入了议事会。内部也呈现到金字塔形,中间最低处是发言的平台。四面斜坡上坐满了影子议员。每个人的议事袍不断变化,浪潮一样席卷着室内。让人真的有种每一个人的幽灵聚集到了这里开会的错觉。
目视屏上的服务界面有支持、反对、加入发言序列等选项。虽然还没开始,议事序列已经很长了。
第一位议事者走上发言平台,用同样空洞的声音说道,“各位议事员们,我同你们说话,就如同和每一个人说话一样。今日召开议事会的议题,重要性非比寻常。我希望能在此之前和各位一起回顾一下我们的历史。根据对旧时代的研究,我们知道,那个时期的人们,还没有建立起对自己的信任。人们靠各种各样的制度将自己分开、割裂:种族、国家、信仰。科技的进步,让每一个人能造成危害的能力也随之上升。而他们生活在这种充满对立、不信任、丝毫没有安全感的世界之中。一代代人勤恳的努力没有带来地上的天国,反而亲手将自己的天国撕裂、粉碎。没错,这就是世纪战争。
“这场战争旷日持久,甚至没有人记得最初的起因。战争的机器以仇恨和恐惧作为燃料,在狂热的驱动下不断运转,将人们所建造的一切一一摧毁。但是希望并没有消失。认清自己的真实面貌后,人们开始了反思,重拾起自己的尊严。我们迎来了‘大和解’。所有人工设置的边界都被打破,我们用理解与信任建立起新的世界。终于,在历史上,第一次有一个单一实体来管理整个人类,那就是人类自己。
“这是文明历程上辉煌的时刻。在此之后,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我们的世界从废墟中生长、繁荣。但另一个问题出现在我们面前。那就是正义。人们继承了动物保护自己后代的特性,因此便有了‘我们’和‘他们’的划分。一切其他的割裂不过是它的扩大。而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已经被决定了他们要经历的不同轨迹。这种非正义,终究会导致悲剧的发生。
“又经历了几代人的努力,我们建成了抚育所制度。在座的大部分人,都有切身的经历。你们与你们的同代人,在出生时,是绝对平等的。你们接受相同的照料与教育,直到初级抚育所。在这之后,每个人可以靠自己的努力来证明自己。取得更多的人获得更多的回报。我们最终实现了靠一个人的品质来奖励这个人,而非出身或其他任何与这个人无关的因素。在那之后,我们的自由程度也不断上升。一切行政机构得以简化为检查会和议事会。每一个人都有参与其中的自由。除了最基本的限制以外,我们也对每一个人充分地信任。
“我们应当为自己的成就感到骄傲,因为我们建立了历史上最为正义的社会制度。事实证明,只要让每个人充分发挥自己的天赋,给他或她做自己想做事情的自由,社会就能成为它本来的样子。‘为了每一个人’,这便是我们社会的基石。直到现在我们也应当珍视这一点。因此,我提议,对753号提案,通称‘最大自由化提案’,进行投票。”
虽然已经在抚育所听过多次,但这位议事员的演讲无疑是振奋人心的,投票结果一边倒地通过了这项提案。事实上,现行制度已经和提案十分接近了。人们只是想通过这个提案表达一种姿态。最近的多起游行,已经使提案获得了大量支持。得以通过也是理所当然吧。
结果被宣布,议事会内响起了一阵欢呼,听起来像是一个声音,同它的成千上万个回音混在一起。奇怪的是,议事员仍然站在原地,没有走下去的意思。
“过去的24小时内,世界范围内发生了多起安全事件。形式均与‘我们的父亲’维克案相似。为了避免扩散,相关的情报已经得到了检查会的管制。检查会的研究显示,维克和各起安全事件的参与者,都与心象仪相关。他们的认知能力紊乱,进而引起安全事件。出于对人们的信任,可造成杀伤的日常用具随处可得。近期内,相同的事件很有可能在频繁发生。我们的世界已经进入了紧急状态,因此,我决定启用第2号议事令,即刻履任临时独裁者。”
一片哗然。议事会刚刚通过了给予人们最大自由的提案,却在几秒种后,由同一个人,成为“大和解”以来第一个独裁者。有些人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另一些人已经不顾规则,扔开议事袍,向发言台冲去了。在独裁者的示意下,几个检查员走上前去,将上前的人阻拦在外。我的目视屏一闪,一个新的服务界面出现在上面:只有一个窗口用于显示指示。
那位议事员——现在已经是独裁者了,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本次任职将持续到危机结束。到时将交还权力给议事会。鉴于这是这一法令第一次启用,我将在此说明,就任临时独裁者期间,我的一切决定都具有最高的法令效力,”那人顿了一下,似乎在查看自己的目视屏,“下面宣布第1条独裁法令,一切心象仪非法。”
新的法令几乎在瞬间更新到了我的目视屏上。在检查员的保护下,独裁者离开了议事会,留下了一片混乱。
从议事会出来,我不知道应该身向何方。虽然同样身为检查员,我的目视屏没有接收到任何新的指令,是否意味着我已被检查会排除了呢?我取出了心象仪,拨通了“希望”,几十秒后,我将它扔在了一边。
混乱如同静水中激起的波纹,从议事会内已经传遍了外界的每一个角落,又与反射回来的回波相互叠加,形成更大的混乱。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想法采取了行动。
胶囊停泊区有些人已经做好了投影标语,聚在一起,向路过的人大声宣传拒绝独裁者。另有三个人,一个拿着从胶囊上拆下来的垃圾分解器,另一个检查每一个进入停泊区的人,是否带有心象仪。如果发现的话,第三个人便打开振动折刀,要求对方取出,放入分解器中销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自由吗,”我想道,“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还要持续多久。”那两方似乎起了争执,人群渐渐聚拢了过去。我拿出了自己的针枪,向前走去。
“这个孩子已经说了这是医疗用具,不是心象仪!拆卸不当会有危险,你们难道没有听到吗?况且,我们每个人也应当有选择是否跟随独裁者的自由。怎么能有人这样就宣布自己剥夺了所有人的自由呢?那个人连选择的机会都没给我们!”
“请睁开你们的瞎眼,看看心象仪造成的危害吧!谁会知道这个小姑娘会不会像维克一样突然发疯,把我们都炸成碎片呢?这和我们每个人的安危都有关,与独裁者有什么关系?况且,成为独裁者的法令也是议事会曾经通过的,”说话的人冷笑了一声,“难道你们的心象仪连这个都没告诉你们么?”
谁也无法说服对方,一伙人架起振动小刀,另一方取出聚光手电。被围在中间的小女孩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这场因她而起的争论。她的脑后附有一个椭圆形的白色仪器,像是被缩小的心象仪,上面同样有拨号轮。一场冲突就要在此产生。
巨响在双方中间的地面上传出,烟尘和石块四散,原来平整的石板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弹坑,露出了下面还在运转的机械。我将针枪中的爆破弹退掉,切换回麻醉模式,“请各位冷静下来,好好谈谈吧,我是检查员糸引。”
有的人受到针枪威力的震慑,已经转身逃走,或者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安定的世界中,有太多人一生都没有见过检查员的武器了。尽管我手中的针枪仅仅是从世纪战争的诸多武器中选择杀伤力最小的武器改造而来。
还有一些麻烦分子,怒视着我,将手中的“武器”握得更紧了。我用针枪轮流瞄准他们每一个人,同时示意小女孩过来。她迅速地躲到了我的身后。
“心象仪究竟是以怎样的方式,会造成何种危害现在还不得而知。我相信,今天之前,你们中的大部分人还都是心象仪的使用者。请不要在心象仪虚无缥缈的作用影响我们之前,先自己扰乱了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我没有放下手中的枪,“看在每一个人的份上。”
一束强光照在了面前的人的身上,我从过于清晰的面庞中看到了真正的惊恐。回过头去,刺目的光芒中,几个高大的影子列成一排。那影子如同蜘蛛,却表现出一种生物所不具备的优雅与精练。每一个线条似乎都是为战斗而生。瘦削的肢体显得充满了力量。虽然从来没有见到过,我十分确信,这是世纪战争中所使用的装甲机器。
从影子中传来了说话声,听起来却如同机械一般:“根据第1号独裁令,一切心象仪非法。请即刻上交所有心象仪。”强光关闭,取而代之的是几束光芒,在其中几个人和那个小女孩的身上投出了光点。我看清了机器,它们的外壳在环境照明以及强光灯的余晖中呈现出彩虹一样流动的光泽。
“我是检查员,”我向机器说道,“此人的心象仪是医疗器具,在这个环境下无法安全取出。请允许将她转移至安全地点。”
“根据第1号独裁令,一切心象仪非法。请即刻上交所有心象仪,”声音顿了一下,“……糸引前检查员,现在一切检查工作由独裁者直属检查会处理。请上交针枪。”
我仿佛感受到了机器注视的目光。我没有理由和这些机器战斗,况且自己也不可能有胜算,我调转了针枪的方向向后,为了避免造成误解。我向前走去。
一种感觉。
机器没有反应,后面的人群也不发一声。
一种熟悉的感觉。
小女孩攥紧了我的衣服。
指尖似乎触摸到了什么冰冷的金属。真奇怪,没由来地想到了喷火器。
咔哒,紧接着一声巨响,针枪向后打出了一发爆破弹。过了一段时间,机器才作出反应。想必里面还是人在操作吧。看着转向我的武器,我却在转着这个念头。
接下来,世界崩塌了。
地面塌陷下去,立在上面的机器徒劳地试图维持平衡,光线与弹片在空中交错。
是我开的一枪,从刚才的弹坑命中了下面的机器,崩溃的机构在巨大的驱动力下,将地面撞碎。
我拉着小女孩,在支离破碎的地面上狂奔,“俯下身子!你会被流弹击中的!”
塌陷还在继续,如同从噩梦中醒来一样,我找到了自己的胶囊,将小女孩推入。顾不得逐级加速了,我直接操作胶囊进入了高压干道,在开口的尖啸声中,胶囊飞速离开了这个陷落之地。似乎是被什么击中了头部,我感到昏昏沉沉。血流了下来,我倒在了胶囊中。
硝烟弥漫在整个空间里。我感到耳边飞过什么东西,是……子弹?我对这种古老的武器却有一种熟悉感。“快卧倒,你他妈找死吗?”前方传来一个声音。我趴在地上,爬了过去。
面前是一条沟道,我忆起了它的名字,“战壕”。一只有力的大手将我拉了下去。
手的主人戴着头盔,脸上涂满了炭黑,身上只有皱皱巴巴的绿色制服,胸前的口袋露出一张照片揉皱的边缘。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没了,袖子在断臂处扎了一个结,那地方有血液渗出的暗红色。他一言不发地抽着烟。狭窄的战壕中散乱地堆放着枪支、弹药,半卷绷带和传单的碎片。有一个人躺在后面,不知是死是活。两侧仍有战士间或射击。对面也予以还击。
拉我下来的人将烟丢到地上,端起了枪,瞄准,射击。一声枪响,这人先被击中了,倒在了地上。子弹从左肩射入,对穿了右肺。血从伤口中不断涌出,空洞的眼睛望着天上。
我躬身沿战壕走去,漫长的兵线像是永无尽头,没有人在意我。最终我停下了脚步,一个人仰卧在面前,已经死去。正是拉我进入战壕的人。原来整条战壕是一个环形,他们只是在和自己作战。我从他的口袋中抽出照片,上面一片空白。
我捡起了一支步枪,向身边的一个个战士射击。走了一圈之后,所有的敌人都已经被消灭干净了。我爬出战壕,被大地吞没。
醒来时,突然出现的阳光刺痛了我的双眼。我仍在胶囊中,但胶囊却在管道外面。周围散落着另一些胶囊。有载人的,也有货运的。不远处的管道有一个缺口,不断有垃圾和碎片从中喷出,如同动脉出血一般,洒落在地上。看来管道的地上部分出现了破洞,胶囊被从中甩了出来。从喷射的距离来看,现在的压力很低。正常情况下,泄压应该被迅速侦测到,并得到处理。一切都在偏离原本的样子。
头部传来一阵疼痛,我发现那里的伤口已经被涂上了凝胶。目视屏上闪烁着一条消息,“第1商业环52-4-23。”发信人显示着她的名字,焕。为了保证议事员自主地做出决定,议事会范围内,一切通讯都被切断,所有议事员只能接受议事会服务界面提供的消息。虽然还不清楚现在具体的位置,至少已经脱离了议事会的干扰范围。我检查了一下针枪,同样由于通信恢复,而被远程设置为失效了。目视屏也在不断闪烁,似乎遇到了故障。
我忽然想到,自己所救的女孩在哪里?旁边的货运胶囊的门移动了一下,我举起已经失效的针枪瞄向那里,希望对方认得这个武器。是那个女孩。她正抱着几个塑料包装箱,看到我,便跑了过来:“你已经醒啦?”她的年纪应该不超过20岁。本来是散开的头发,却将后面中间的部分剪成短发,露出了那个心象仪。
“你没有受伤吧?”胶囊被抛射的速度应该很高,临近撞击的时候,应该引发了一次性的高压防冲击喷射,不过还是有点放心不下。
“没事,我还好着呢。”她抬了抬手中的箱子。
“这些是什么?”
“不知道,想着也许是有用的东西,就拿了过来。”
“放下吧,这些东西我们用不上。”箱子的每个表面上都印着识别图案,应该是某种半成加工品。女孩一把将箱子丢到了旁边。
“你叫什么名字?”
“缘屿。我知道你的名字,是糸引吧?”她扬起了头,望向我,“我听到那些机器人这么叫你了。”
她竟然在那种情况下记住了这个。
“接下来去哪里呢?”她环视着四周。
我准备前往第1商业环。缘屿最佳的去处应该是一些自治抚育所。抚育所中的孩子不被允许使用心象仪,而自治抚育所中的事务都是由自动机器完成的,不用担心维克那样的情况。不过抚育所是否愿意接受她不好说,况且独裁检查的部队会可能会对整个抚育所造成威胁。
“第1商业环。”我回答道。
“向哪个方向走呢?”
“向北的任何一个方向。”
“任何一个方向都能到第1商业环吗?”
“这就是它被称作‘环’的原因。”
我和缘屿在泄露处捡拾了一些生存必需品,装入一个胶囊。我从来没有来到过管道外面。我们正处在一条山脊上。远处有三个正圆形状的湖泊,是过去的弹坑。整个山坡上布满了机械部件,大多已经半沉入地下,有些被杂草覆盖,有些周围则寸草不生。
管道虽然称有高压、低压的叫法,其实内部是接近真空的,高低压指的是磁场的强度。管道内,运动的磁场使胶囊漂浮并前行。胶囊则通过自身磁场的变化进行操作。在接近目的地时,管道会分为更多的分支,也就是毛细区。从毛细区开始,到末端,则有真实的气压与外界过渡,而不使用气闸。
我们所处的泄露处,破损的管道使磁场形状变形,管道中的胶囊被抛洒出去。而随着磁力慢慢下降,反而有强劲的气流将胶囊吹入里面。就这样管道中慢慢发生了堵塞,我和缘屿一直等到没有新的胶囊出来。但我们没有见到胶囊中有一辆载人的,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们找来了两个胶囊,安置好了过夜的地方。消除过部分辐射和生化毒性的尘土仍然徘徊在上层大气。只能模糊地看到月亮。
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隔间,没有看到任何人在这里。每间隔间的桌子上只摆着一个平面显示屏。有的显示出黑色,有的显示出白色。桌子上有两个按钮,一黑一白。
我沿着走道走去,规整的格子在旁边一排排地掠过。整个空间被整齐地切成了一个个方块。
前面有一个屏幕在不断改变颜色,我向那里走了过去。一个人坐在那里,白色衬衫和黑色裤子,不断敲击着面前的按钮。
“黑色按黑按钮,白色按白按钮。”
这就是全部意义了吗?
晃动的感觉,我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在一个舱室中,高度只够勉强坐起。舱室的一端有圆形的窗子,旷野从中飞驰而过,但似乎不能显示或交互。另一端,则是机械门,我爬了出去。
两人宽的走廊里灯光昏暗,我向这个交通工具前进的方向走去,登上尽头的楼梯。昏暗的房间,闪烁的平面屏幕,一个影子,是焕。
“嗨,正在这边捡垃圾,一不小心看到了你的近场信号,顺便捡起来了,谁叫我如此好心。”她没有放下手中的工作,不断地调节着面前按钮和滑块,“这玩意儿是昨天从博物馆里弄出来的,难开得要命。”
我四下望去,没有看到缘屿的身影。
“你在找那个小女孩么?”焕注意到了,“她没事。”
没事,不过只是目前。那个心象仪总归是一个障碍。
“总之,我们先回到营地吧,”焕用轻松的口气说道,“也许查明了心象仪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好了。”
“营地?不回第1商业环吗?”
“那里已经乱得不能待了。虽然社区自己也能运转,但现代设备还是让每个人都提心吊胆的。我们一群人只带了安全点的物品,切断通信,来到了外面。只靠博物馆里这些老玩意儿和这个,”她扬了扬手中的地图,是印刷在纸上的,“没了那些设备,开始时还挺别扭的,不过抚育所不是教过,只要让每个人发挥自己的天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事情就不会太糟嘛。”
我想起了离开议事会时混乱的情况,犹豫再三,还是把独裁者机器军队的事情告诉了焕。她听后沉默了许久。焕一直对整个社会充满了信心,“这件事过去之后,一切都会回复正常了吧。”
去往营地的旅程十分漫长,之前只通过管道旅行,对空间与距离没有什么实际的概念。焕偶尔还要去驾驶室调整一下路线。由于缘屿的关系,我和焕也没有许多私下谈话的机会。于是我用这个时间探索了我们所乘的交通工具。
它从博物馆取出的时候应该是完整的。世纪战争时期的文物都是通过全景扫描建档,以电子形式展出的。我在这个东西里找到了很多纸质资料,它们将它称为“浮艇”。飞行的原理无法理解,看起来与胶囊相去甚远。
我听说过世纪战争时期的科技达到了巅峰的水准,但大多在战争中毁灭或者遗失了。不过这艘浮艇的自动化程度看起来很低,需要很多人合作才能完成一些功能。这也让焕忙得焦头烂额。很多地方也被封锁无法进入。“即使是自己的人,也没办法完全信任吗?”我想到,“也许这就是战争的原因吧。”
缘屿对这些纸质资料十分感兴趣,每天扎在其中研究,也不知道能看懂多少。她说自己不是在普通的抚育所长大的,而是在“保育所”。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地方,而她又坚称自己没有记错。缘屿在常识方面的知识很匮乏,但却在一些地方表现出奇特的能力。在研读了好几堆资料后,她帮焕在操作室建立了一些自动化流程。焕说浮艇好开了不少,因此决定多绕道几个可以收集资源的地方。
焕似乎很喜欢这个小家伙。
在接近两周的旅程之后,我们终于要接近营地了。缘屿的头发长了一点,稍微能够遮住后颈的仪器了。虽然难以指望靠这个蒙混过去,但多少给了我一点安慰。
到达的时间是晚上,核对过灯光信号后,焕将浮艇减慢了速度。缘屿不知为何十分兴奋,一直待在驾驶室。我则回舱睡觉去了。经过这一段时间,也渐渐适应了没有心象仪的睡眠。
火光,我向火光走去,是壁炉的火光。
一位老婆婆在这温暖的光中,织着毛衣。
我将刀子送入她的心脏。
醒来时,发现浮艇还没停下。睡眼惺忪地走到驾驶室。“怎么,还没到吗?”
“没,这就是问题所在,”焕咬了咬食指的第二个关节,紧盯操作台上的几张地图,“我们已经从各种方向穿过营地很多次了。”
她在一个屏幕上打开了相机画面,外面的景象和前几天的野外没有什么不同,模糊的月光下一片漆黑。
安静只持续了一段时间。所有显示屏的画面闪烁了一下,灯光暗了下去,浮艇颤动了几下,接着缓缓地降在了地面上。
爆炸的声音从下层传来,我端起了不再有效的针枪,将焕和缘屿掩护在墙角。一个身影从梯子升了上来。一瞬间我以为看到了动艺中的天使。那个人身后两侧,有如同羽翼的两片,微微扇动的东西。那是几十个机械臂,从他的背后伸展出来,指向我们。
每一个机械臂的末端,都是一把针枪。
“不论是从数量上,还是从速度上,你都没有优势,”影子说道,“你的神经信号还要驱动手指扣动扳机。”
我们三人被押到一间屋子里。一人高坐在台上,两边各六个人,坐在稍低的台上。向上看去,中间的人身后也有着羽翼一样的机械臂。
“这是在干什么?”焕问。
“也许是旧时代的法庭,”我试着回忆起动艺中的内容,“旧时代的法律相当于现在的原则,但是数量很多,而且很细。我想那个时候还没有按原则自动进行检查的能力,而是靠人来决定如何实施法律吧。”
中间的那个人,我记得叫做“法官”,从他面前的桌子上抬起目光,“现在开庭,我宣布,你们被赦免了。”
“你在说什么鬼话?”焕还是那样容易生气。
“看来你还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罪过。”法官的语气十分平静,“你的罪过就是做你自己。”
“哦?不然我应该做谁?”
法官摇了摇头,“你们做了自己,眼中便没有他人了。你们所相信的自由原则,不过是机器一样的漠不关心。当你们看到一个人将要自杀时,你们便会指着那人说,看啊,这是他的自由,让我们不要去干涉他吧。你们不会去过问是什么让这人陷入困苦的境地,反而转向自己相信的竞争原则。你们说,出生时我们都是平等的,在竞争中失败又能怪谁呢?你们当然不是平等的,不然怎么会需要竞争?人之所以成为人,就是因为人可以脱离这种野蛮的生存法则,你们却将它奉为圭臬。你们放弃了人最为珍贵的品质,因此,你有罪。”
“继续讲你的鬼话吧,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大和解’以来,按照自由与竞争的原则,我们取得了多少成就,社会多么稳定,这在你要复兴的哪个旧时代存在过?”
“该睁开眼睛的是你们吧。竞争中失败的人们,从城市中被放逐出来,在充满了辐射尘和灾害的环间地带‘自由地’受尽折磨,然后‘自由地’死去。如果没有互相帮助,同样悲惨的命运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发生在每一代人身上。在这个组织下,我们发掘了旧时代的科技,这才让我们在严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近期被放逐的人证实了,我们的科技已经领先于你们。
“而现在,你们又来打扰我们的平静了。这个男孩,”法官指了指右手边的一个男孩,他的皮肤像是开裂的凝胶,正在死盯着我们,一动不动,“他的家人在附近的湖泊中打渔,却被从天而降的喷射器尾焰烧死。在愤怒中我们突袭了你们的营地,最终发现只是你们的一个人想在湖泊间用飞行器跳跃取乐。我们在突袭中了解到了你们的衰败,现在是时候恢复人类本来的面貌了。”
“拿一个意外做借口,”焕冷笑了一下,“你们竟然还恢复了自然生育。相信你在拯救自己的地位和那个男孩的家人中间一定能做出精彩的选择。”
“你们只知道割裂的个体,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法官顿了顿,“我不是来和你辩论的。就像我说的,你们已经得到了赦免。”
“哦?那就放了我们吧。还是说,被人押着审问才是你们自由的形式?”
“你们每个人只需要做出一个选择,是‘你们’还是‘我们’。如果你们真的关心‘每一个人’的话,‘你们’也可以变成‘我们’。”
大厅里陷入沉寂。一直在观察的我,总觉得还没有了解他们的意图。作为检查员,应该具有看透别人想法的能力,但他们的确与我们不同。
我看向焕,她却没有看向我,仰头说道,“绝无可能。”
“我知道了,”法官伸展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身后的羽翼也随着张开,接着它们收缩到了中间,几声轻微的气流声,焕倒在了地上。
针的末端,为了防止贯穿而张开的三个尾翼,还留在中弹处的外面。
我是认得这个尾翼的。神经毒剂。
“接下来,该你们回答了。”法官,连同他的羽翼,转向了我们。
良久,我向上看去。
我和缘屿被安排在了在聚居地,据传说是第一批流浪者开始形成组织的的地方。每天白天,我被要求向作战部门提供检查会的资料,但我小心地没有提到独裁者和机器检查会。缘屿则被要求协助研究收集来的旧时代资料,他们对那个时期似乎有着狂热的追求。
我们没有受到太多表面的限制。每到了夜晚的时候,我会想起焕。我从来都没有明白过她到底要追求什么,一刻也不曾有过。也许在那里也不应该要求去明白,毕竟这是她的自由。但是在这里呢?我不禁想到,如果我们在聚居地的生活,事情会有所不同吗?
大约两周之后,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提供的情报了,于是被分配到了浮艇港装卸货物。和我一同工作的还有那个男孩。我了解到他只有不到10岁。聚居地里的人为了恢复自然生育,对自身进行了一些改造,但生命周期也比我们缩短了很多,有可能是直接模仿旧时代人的基因结构。
男孩依旧沉默寡言,尤其是在我和其他“外面的人”面前。他的皮肤似乎曾溃烂并混入了放射尘埃,后来又用不知名的方法修补过。在昏暗的光线中,可以看到他的皮肤放出幽幽的绿光。他有时极度痛苦,在夜间发出惨叫。这时,一位医生会赶来,将一台仪器架在男孩的头上,像是在寻找什么一样不断调整上面的旋钮,不就,男孩便会渐渐平静下来。但下一次痛苦来临时,却似乎更加严重。我曾目睹过整个治疗过程,对那个仪器十分在意。
缘屿在某次休息是找到了我,手中拿着一张图片,“我找到啦!”
“什么?”
“我找到事件的原因啦!我都解开啦!”
她手中的图片和治疗男孩的仪器十分相似,但我忽然想起,在当时的法庭上,法官和坐在两侧的人,大部分人都在桌上摆放着类似的东西,这才让我对它如此在意,“这是什么?”
“是一种旧时代的发明。具有和心象仪类似的功能。”
没想到这些流浪者也在使用一种像是心象仪的东西,这么说给那个男孩的治疗其实只是止痛吗。
“你几乎说对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边传出,看过去,只有一个穿着搬运工衣服的人,“我曾告诉过你,身为羚羊就应该惧怕狮子。”
是驯兽师。没了塑料大氅和胡子,我一时没有认出来。驯兽师继续说道,“羚羊本身无法与狮子竞争,即使再公平的规则也不能说是合理的。不接受规则的羚羊,就应该团结起来打败狮子。”
“是你在支持这个聚居地?”
“没错。他们被秩序遗弃,我便给予他们制造混乱的能力,只有在混乱中才能迎来变革,”他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此,“不过,也不一定要这样。羚羊与狮子也可以和睦相处,甚至产生出某种高于他们存在的价值。我的马戏就证明了这一点。”
“那么,你说的便是错的?”
“不。当狮子与羚羊和睦相处的时候,狮子已经不再是狮子,羚羊也已经不再是羚羊了。”驯兽师看向一堆堆起的货物,一个人从暗处走出,张开了自己的羽翼,是法官。法官的怀中紧抱着那个仪器,头戴着环形的接收器。
“你已经背叛了我们。”
“我只是找到了更好的方法。”驯兽师笑道,“放下那个盒子吧。自从我把它给你之后,世界已经变化了太多。”
“不!”法官所有的羽翼全都拉伸到像是要崩断一样。仪器从他手中跌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他自己也倒了下去,抽搐不停。
“让我们找个更好的地方聊天吧。”驯兽师旁若无人地走向聚拢过来的人群。我和缘屿跟了上去。
人群在驯兽师所过之处分开,每个人都跪了下来,将上身伏在地上,伸出双臂向前。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随着走去。
一架空艇从天空中降下,如同动艺中的鲸鱼一样。舱门打开,一只羚羊和一只狮子从门中走出,左右分立门的两侧,向驯兽师低下了头。
“世纪战争如同迷雾一样,阻挡了我们望向过去的目光。”空艇的驾驶室,是一个巨大的椭球全景显示屏。窗外,混杂着不同颜色放射尘的云在翻滚。
“‘大和解’则给了人类一次救赎的机会,人类有机会从过去中吸取经验,重新创造一个地上的天国。但妄自尊大的狂想让他们忽略了历史的教训,以为自己可凭着理想与信任支撑起一个文明。人类以平等与自由之名,将羚羊与狮子推上同一个竞技场,又对流浪者的苦难视而不见。
“但不知是什么运气,这种理想主义的设计竟然没有让人类灭亡,反而取得了进步。不过科技的变化会让偶发的错误能造成的危害越来越大。终究有一天,一个单独的错误将拖垮整个系统。因此,这个世界必须得到纠正。我一度相信,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在于,将历史重新引入人们的面前,让整个系统在毁灭与重建中循环来进步。
“于是我组建了流浪者聚居地,给了他们足以匹敌你们的力量。最终通过一次测试,来确定究竟哪种设计应该成为人类的未来。如果选择了毁灭与重建的道路,人类的未来,将充满痛苦与仇恨。相反,如果选择了理想化的道路,人类的未来将充满理性与希望,但一个偶然的错误就可能毁灭整个未来。”
“这次的危机就是你说的测试吗?”
“只是测试的一部分而已。在研究尘封的知识时,我发现了一个旧时代的有趣发明。它被称为‘随想仪’,最初的设计是增强人对于快乐的感受的。但最终发现,这种仪器会放大一切感受,即使是负面的也一样,因此被废弃了。漫长的岁月之后,一项类似的发明出现了,心象仪。这种仪器直接通过神经的作用将感受注入到人的脑中。而调制各种感受的‘心象’中,则有一个与随想仪的功能类似。我将它命名为‘伊底’。
“伊底同样放大人的一切感受与想法。我选取了几个人做了测试,结果十分有趣。其中最引人注意的就是维克先生了。看起来温和善良的维克先生,如果不是伊底放大了他的感受,未来的科技也将能起到相同的作用。想想这种失效的恐怖之处吧。原本计划让双方在战争中决出胜负——这也符合你们的竞争原则吧——但还是无法承受这种风险。难道只能让人类不断重复自己的悲剧了吗?
“幸运的是,在这次测试,我发现了第三条道路。心象仪的意义远比一般娱乐更加重大。想象一个受控制的系统,每一部分都能紧密地合作,而这个系统不必建立在每一个部件的痛苦之上,反而让每一个部件都感到无比的幸福。这难道不是文明的终极目的吗?
“在过去,为了达成合作,人与人之间要通过规则形成合作组织。这些组织通过奖励和惩罚来控制人的行为。为了争夺控制,人们渐渐分裂开来,形成了对立,进而引发了战争。即使是成功的控制,也建立在欺压与被欺压的痛苦之上。如果通过心象仪,我们将控制变为可接受的,而且会给出真正的幸福呢?
“毕竟人类本身的感受就是进化中积累的经验。现在,借由心象仪,我们可以得出比进化试错得到的,更为理性的经验了。如果将这些经验编码进人们对于快乐与痛苦的评价系统中呢?和马戏中完全相同,通过控制动物的喜好,从而影响它们的行为。让羚羊与狮子可以合作。而且相比于旧时代马戏鞭挞挨饿的方式,这样的马戏难道不是一种终极的解决方法吗?在整个控制的过程中,它们都会感受到幸福。一种为它们的大脑精心设计的,经过提纯的,纯粹的幸福。
“是的,不平等的确会存在,但每个人都将幸福。如果能够创造幸福与进步,一个文明还要奢求什么呢?我已经验证了通过心象仪影响他人思想的可行性。现在只需要等待两个试错的方向相互碰撞,毁灭彼此,我便可以在废墟上重建最后的世界了。”
我想要现场将他杀死,但头脑中却有坚定的信念我无法做到这一点。理性上去思考,他说得的确有道理。但这样一个世界,我会希望存在于其中吗?我可能因为某种控制上有利于整体的原因而去追逐焕,也有可能由于另一些原因离开,但这些原因,真的会有价值吗?通过心象仪的确可以让每个人都得到幸福,但当你的痛苦都被修改为幸福的时候,这种幸福真的有意义吗?
“那你为什么带上了我们?”
“新的系统的效能完全取决于它所接受的控制。我需要在此之前建立一个完善的控制系统。你们两个同时经历过了两种冲突的文明,但却都接受了。事实上,我可以感受到你们调和两种文明而创造新的文明的能力。来成为系统的一部分吧。”
“不。”我答道。
“是。”驯兽师答道。
我感到一阵颤抖,紧接着是一种压力,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压力。
那是一种渴望,超过了饥饿,超过了口渴,超过了冲动,超越了窒息。除了做那件事以外,做任何事情都无法满足。我希望将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这件事上,将所有的脑力用尽,永远地做下去。我感到体内的驱使力,如同末日的洪水;脑中的渴望,如同气动减速的尖啸。
我无法抵挡,但决定只尝试一点。
我开始回忆在两个文明中的经历。快乐与舒缓喷涌而出。
我开始归纳两个文明的优缺点。光芒在河湾中流淌。
我开始将它们组合。如同出生以来呼吸到了第一口空气一样。
我知道我已无法停下来了。追随着幸福的踪迹,背后是苦痛的深渊,我只能奔跑得越来越快。
我的世界已经倾覆了。
我认得这条小路。它位于一个抚育所的模拟公园中。我就在这个抚育所长大。
笑声传来,一群孩子追逐打闹着沿路跑过。在他们的后面,一个小女孩自己站在那里,歪着头困惑地看向我。
“为什么我不能和他们一起走?”她问道,不知是向我,还是向她自己,“我们一起来玩吧。”
她躲在了一棵树后,认真地从1数到了64,“我来找你们啦。”
她看了一棵又一棵树后,没有一个藏着任何东西。
“为什么没人陪我玩呢?为什么我和他们不一样呢?”她带着哭腔跑向了我,“我们一起玩吧。”
“每个人送了我一片,我把它们拼起来啦。”小女孩拿出了一把积木小刀,递给了我,“我们一起玩吧。”
我用小刀戳穿了她的身体。温热的血液汩汩地沿着手臂流了下来。
一股紧紧攫住我的力量放松了,我从中挣脱开来。
右手有一种温暖粘稠的感觉。面前是一双瞪大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生的神采,但仍保留着最后一刻的恐惧与惊愕。我的面前是驯兽师。我的右手握着一把小刀,连同手臂一起从肋下穿过了他的身体。血液在地上流成一滩,随着空艇微微晃动。
一声哀嚎传来,羚羊被狮子扑倒,咬住了颈部,挣扎了一段时间,渐渐不动了。
空艇随着他的死亡也失去了控制。在翻滚的尘云中,坠向了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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