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科幻什么时候才能崛起?我认为这个问题近似于“费米悖论”。中国有那么多人在写科幻——远远比你所知道的多得多,有那么多电影在紧锣密鼓地开机,而在我们眼前出现的,却一直是一派万马齐喑的萧索景象。《三体·死神永生》是2010年的事了——如今就连世界末日也已经过了四年多。大刘没说过下一部写什么,事实上这些年各种签售会和座谈会就足以让他焦头烂额。正值今年《三体》电影上映——出于情怀,我会去看;出于理性,我不抱希望。如今中国的IP大战堪比九十年代的日本地产泡沫,只是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砰然爆裂。事实上,我没见圈里人对中国科幻的未来抱有太大热情。更多读者拿起《三体》翻了一遍,感觉无外乎脑洞好大,圣母真坏,宇宙真黑。放下书之后,生活照旧是生活,波澜不惊。科幻之于大多数人来说,停留在漫威电影的水准,足矣。但只要泡沫足够多,热闹上三五年甚至十几年,也是不成问题的。中国科幻号称有四大家,不过现在大刘显然已经走的太远。靠一己之力撑起中国科幻产业显然是不现实的,更何况大刘自己也承认,《三体》有太多的灵感和巧合,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作品。三部小说据说要拆成六七部来拍——第一部还没粉墨登场,后劲乏力的窘境早已一览无遗。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何夕推出了酝酿已久的新作《天年》。《天年》的造势还是很卖力的。新书十月上市之后,《科幻世界》整个十一月都在做线上线下的各种活动。那时我在忙着考研,买了一本邮回老家,心里倒是一直惦记着。何夕的作品我看的不多,名篇《伤心者》倒是看过的。韩松对《天年》如此评价:何夕有很强的人文悲悯、宇宙情怀,他又一次走到了我们前面。这句评价就印在书封上。但看完整部小说之后,至少我对评价的后半段无法苟同。 可以很坦诚地说,我佩服这本小说。但倘若《天年》走在前面变成领军人物,中国的科幻小说恐怕是危险了。 首先,《天年》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它的地位与《三体·地球往事》相同,只是更庞大故事的一个序曲。这部二十八万字的小说的内容如下:天才科学家江哲心凭一己之力发现,地球即将在2100年左右,由于太阳系绕银核的周期运转而陷入星云内,从而因星云物质阻隔阳光而进入冰河时代。这便是危机“天年”。如不及早应对,人类文明将毁于一旦。在江因借酒消愁而一病不起之后,各方科学家为了拯救人类文明,纷纷沿着江哲心的研究历程,探索解决危机的办法。在书的结尾,人类才刚刚悟到一丝解决之道,而“天年”的危机不过初露端倪。这种程度的介绍,应该算不上剧透。事实上即使我想透,也没什么可以透的。作为对自我的超越,《天年》可以算作何夕个人伟大的一步,毕竟是长篇小说的初试之作;但作为小说来讲,它基本算是失败的。《天年》的枯燥程度简直怵目惊心。这种枯燥既源于作者对科学的辛苦考究与耕耘,也源于作者的懒惰与才思匮乏。可以说,《天年》是一本卖力与偷懒并存的小说。矛盾吗?不矛盾。作者将一腔热情全部投入对科学细节的考证上,争取面面俱到地展示“天年”危机的来龙去脉,以及人类为了应对“天年”而做出的所有努力。这些努力贯穿了文本的始终,从对话到情节,无不充分地展示出作者深厚的功底和科学素养。然而这正是整部小说最致命的缺陷。《天年》太“硬”了,硬到近一大半的篇幅都在描写科学原理,而其中为数不少又对推动剧情毫无助力。我将此称为科幻的“知识肥大症”。 这个名词并不是我首创的。中国八九十年代的老科幻都是这个样子,这种恶习至今仍可以在王晋康等作家身上找到影子,新生代作家同样难逃流弊。卢卡契在《叙述与描写》中,早已一针见血地指出“肥大症”这种困扰不少作家——甚至成功作家的症候,左拉的名篇《娜娜》便是典例。正如卢卡契所言,“细节的独立化对于表现人的命运,具有各种各样、但一律其破坏作用的后果。一方面,作家努力把细节描写的尽可能完整,尽可能如塑如画,他们在这方面达到了卓越的艺术成就。但是,事物的描写同人物的命运毫不相干。”譬如,在以莫言为代表的当代中国先锋小说中,这种“肥大症”同样体现的尤为明显。《红蝗》《酒国》等小说中的想象力是天马行空的,画面感也尤为突出;而这种狂放的想象力表现在作家笔下,便失之节制。从另一个角度上来看,何夕与莫言犯的是通病——被自己的专长所禁锢了。唯一不同的是,莫言偏执于画面,而何夕偏执于知识。何夕太急了,急着展露头脑中大量的信息,却毫不顾及读者的感受。《天年》中的信息量足以构成十几部短篇小说的科技内核,而当这些庞杂的知识堆砌在营养不良的故事骨架上,结果是灾难性的。正如一个重达几百斤的胖子试图站起身来,却被自重压断了腿骨。一句发生在酒友之间,本该极其平常的对白是这样的:“我和你不一样,我从小就喜欢与天气有关的事情。”江哲心啜了一大口酒,脸上泛起淡淡红晕,“我出生在杭州湾东边的岱山岛,那是舟山群岛的一个大岛,我们那儿古时候叫作海中洲。我从小在海边长大,当时人小感触还不深,现在想起来,我的童年就像是在世外桃源里度过的一样。抓鱼摸虾对这些海边人家的孩子就不消说了,到了初冬,无数的候鸟飞来岛上停歇,豆雁,斑嘴鸭,环颈鸻什么的都有。那个时候,我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同邻居家的孩子们一起架网抓鸟玩儿。”江哲心是天才气象学家,在其他领域同样有很深的造诣。但不管怎么说,这段话读来也实在太奇怪了,很难想像它出现在酒桌上。简简单单地回忆童年往事,也要涉及区域地理学和鸟类学,炫技的成分未免太过。尽管这段对白单独看来很是失败,但放在全文里,反而显得不怎么突兀了——全书基本上都是这个风格,这不过算轻的。这种炫技成了《天年》这部故事本就很单薄的小说中最大的噩梦。如果对知识的偏执仅仅是出于情怀,兴许问题还不会这么严重。但在具体执行上,这部小说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失败的。何夕把全书的视角主要放在几个人身上:江哲心、韦洁如、杜原、孔青云,这些人无不是自己科学领域内的一流专家;神父范哲,应该算是比较“接地气”的一个人物了,但半路却杀出个道长徐嗣,一场占据近万字篇幅的耶释道三教之争同样令读者云里雾里;着重笔墨描写的少年韦石同样是个天才,谈吐间聪明太过掩盖了活泼,硬生生掰成了谢尔顿式的极客范儿。这些角色的选取是相当有问题的,因为同质化程度太高了,仿佛一群科学家开茶话会。小说里的所有人都在解说,都在不遗余力地卖弄知识。何夕还觉得不过瘾,时不时地在本就凌乱无序的视角转换中强行出场补充,生怕遗漏了任何信息。而相比于伟光正的主要人物,何夕所塑造的反派“绿色伊甸园”简直就有些笑话了。这个组织很有“ETO”的影子,感觉何夕是被《三体》的光环眩晕了,于是依样画瓢地仿其结构引入了一个同类设定,却成了东施效颦的效果。一个高层人物以十二使徒自居的重度中二病组织,寥寥出场几次策划暗杀,全部以失败告终,最后更是莫名其妙地被民警剿灭;成员均有着狂热的信仰和必死的决心,却完全不交待这种狂信从何而来;最后更是在毫无征兆和线索的情况下,强行把主角身边的几个人物中打成该组织的卧底。阴谋论之类不是何夕的专长所在,他却没有选择避开短板,只能说是自视过高。 当然,可能有读者偏爱《天年》的“硬”,觉得这是科幻小说的精髓所在。那么如果我说,这些信息有一大半都属于无用的堆砌呢?何夕用十万字的篇幅铺陈了天年的深邃与神秘,却在每当要揭开其面纱之时,又强行绕到别处,似乎不愿让谜底过早揭开。这实在是下下策,试想一部拙劣的推理小说中,当你早已猜到凶手时,作者却还在原地打转——这就有凑字数的嫌疑了。最终天年的全貌被揭开时,那种崇高之美实已被冗长的铺垫消磨殆尽。更何况它虽然宏伟,倒也算不上复杂,遮遮掩掩的意义何在,实在令人费解。尽管有如上种种缺陷,我还是一口气读完了整本书。我也承认,自己不止一次在阅读中,体验到了那种令人汗毛倒竖的快感。譬如最后写到人类成功将太阳推动了千万分之一毫米的距离,完全不逊色于任何一个“面壁计划”。但回想起来,书中大多数的崇高不是何夕的功劳,而是宇宙的功劳。宇宙图景的宏大残酷与人类文明的脆弱渺小对比,自然使人心存敬畏;但阅读科学杂志或者欣赏纪录片时,难道就没有这种敬畏感吗?仅仅从天文数字中就可以得到快感,那要作家又有什么用呢? 总之,何夕是有才华的作家,这一点从他的中短篇小说中可以看出;但他不该错认为自己的才华足以长短通吃。《天年》的症结所在,就是何夕仍然在用中短篇的思维来表现一个长篇故事。也就是说,除了多写了些字以外,对自己是没有任何突破的。这本书的亮点在于作者扎实的科学功底,但很遗憾地止步于此。我不推荐给一般读者,因为希望由《三体》好容易树立起的那点对中国科幻的憧憬能停留的久远些。对天文学和气象学感兴趣的话倒是可以看看,应该会有所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