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狼将 倘若小说读的多了,你自然会发现,好书都是有自己色调的——这可能就是所谓“通感”吧。《赞歌》毫无疑问是一个冷色调的故事,冷到令人毛骨悚然。这种冷与作者的经历不无关系。小沃尔特·M.米勒在二战期间参加了美国空军对意大利的轰炸,包括炸平位于卡西诺山的本尼迪克特教团第一个修道院。这对信奉天主教的米勒是一个心理创伤,对他后来的小说写作影响很大。米勒并非高产作家,他一生中只写过一部长篇小说,而且它还是由三个短篇故事组合而成的。但《莱伯维茨的赞歌》斩获了1961年的星云奖,足以使他凭此名垂青史。故事的背景是末世战争之后的世界:核爆摧毁了人类文明,也摧毁了人类对文明的信任。幸存者认为文明与知识是灭世的罪魁祸首,于是疯狂迫害科学家与知识分子,人类历史堕入蛮荒时期。科学家莱伯维茨皈依宗教,成为一名修士,但也在暗中策划对人类文明的恢复与保存工作。在一次搬运书籍的行动中,莱伯维茨被暴徒抓住,因学者身份被识破而惨遭火刑。还有很多像莱伯维茨一样的人为了保存文明的火种而牺牲,他们换来的不过是小桶中少得可怜的一些典籍,也就是后人口中的《大事记》,由莱伯维茨修道院保存。《莱柏维兹的赞歌》便是围绕着莱柏维兹修道院为保护文明火种所做的努力展开的,以六世纪为一个间隔,依序讲述二十六、三十二、以及三十八世纪时的事情。严格来讲,这虽然是一部末世题材的小说,但与其归类于科幻小说,似乎宗教小说更为适合。书中许多人物和事件的设定都运用了基督教文化典故,比如三个故事中屡次出现的神秘流浪老人,结尾处获得重生的双头老妇,等等。对于没有基督教文化背景的读者来说,难免产生疏离感,最终望而生畏。但抛开宗教不谈,本书中三个故事的结构实际上对应着人类历史上的三个重要时期,从这个角度切入,同样可以体会到作者的良苦用心。第一个故事对应的是中世纪,也就是黑暗与蒙昧时期。第二个故事中,修士们已经能够制造简易的电灯,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以愚昧无知为荣了。电灯在这里有着十分浓厚的象征意味,它代表着启蒙之光,文明之光,是人类完成启蒙的重要一步。第三个故事中人类已经发展到了现代文明的末期,在发射卫星、甚至移民人马座之余,也再次打开了核武器这一“潘多拉盒子”。书中历史的轨迹呈现出惊人的自相似性。源于冷战恐惧,核战游戏的对弈双方同样是“两大阵营”。在如同《奇爱博士》般荒诞的核爆中,文明再次毁灭,一千八百年的努力,全部化为泡影。我说这是一部冷色调的书。当然你可以从三个故事中都看到美好的东西。比如弗朗西斯修士用尽一生描绘文明遗迹中发掘出的电路图,最终将其改造为美轮美奂的艺术品;科恩霍尔靠自己的天分与努力制造了发电机与灯泡,重燃了人类文明之光,等等。但正如鲁迅所说:“悲剧便是把美好的东西打碎了给人看。”作者以近乎冷酷的口吻,不带感情地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审视莱伯维茨修道院中一幕幕希望幻灭的悲剧。每个故事都以主人公的死亡为结局,而他们的死,无一例外的是为了人类文明的存续。这在凸显悲剧意味的同时,其实也是在反复重现基督受难的历史。为了代世人承受罪过,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为了补救世人的罪过,莱伯维茨修道院的修士们在孤苦与彷徨中死去。然而正如当总督彼拉多让人们在耶稣和巴拉巴之间选择时,人们选择了巴拉巴,在修士们千辛万苦传承下来的文明面前,人们选择了再次自我毁灭——用一千八百年的时间治愈了伤痛,终于也忘记了伤痛。难能可贵的是,《赞歌》是一部多主题小说,但作者的笔力显然是驾轻就熟的,不同主题之间主次分明,不会给人以草草罗列,顾此失彼之感。仅举一例,泽奇牧师与考斯医生对安乐死问题的探讨,便是基于基督教与人本主义思想的碰撞,读来发人深思。同样是描写文明传承题材,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与《赞歌》相比,就显得宏大有余,精细与深度不足。此外,在文学性上,《赞歌》也更胜过《基地》一筹。这体现在作者对感情与文字的控制上,是一种冷静而不露声色的含蓄之美,能于静谧中孕育震人心魄的控诉与呐喊。结尾处承载着传承文明使命的修士们乘飞船匆匆逃离地球,他们身后,昔日的伊甸园在核爆中化为焦土。没有了人,没有了文明,没有了一切——只有冰冷砭骨的海水中,鳕鱼吃小虾,鲨鱼吃鳕鱼,重复着大自然最简单也最凶残的戏码。“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读者的归读者。故事已经讲完,个中滋味自己体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