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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将芮莎从睡梦中唤醒的,是机枪扫射的轰鸣。她睁开惺忪睡眼,第一眼看见的,是窗外漫天飞舞的火星,纷纷扬扬的灰烬从空中落下,像死去的雪花。空气中弥漫着木头房屋被烧毁的呛鼻气味,滚滚烟雾如妖龙盘旋,人们死前的惨叫伴随子弹射入肉体的闷响撞击着她的耳膜。她在半梦半醒之间浮沉着,无法判断看见和听见的究竟是噩梦还是现实。直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袭来,整栋屋子都在气浪中动摇,她才一下从床上坐起。爆炸声来自村子东边,芮莎踉踉跄跄地走到窗前,随即被映入眼帘的一幕彻底震惊。高耸的教堂已为烈焰吞没,如一根从下往上烧的蜡烛,就在她目睹的时候,教堂尖顶上的神环落了下来,轰然砸入地面。教堂底下存放着数十桶亚垩兽油脂,那是村庄为过冬储藏的全部燃料,如今正在接二连三的剧烈爆炸中化作绚烂的火球。随着教堂的坍塌,村庄里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它们失去了唯一的电力供应。而村庄本身,正在燃烧。枪声再度响起,冲天的火光中,芮莎看见十数名身穿黑皮革衣的男人向底下四散奔逃的人群扫射,长长的火舌从他们手中的枪械喷出,无论男人、女人还是老人与孩子,全都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死在他们熊熊燃烧的房屋前。另一些强盗正搬运着从屋里找到的一切值钱的东西,把它们堆积到村子中心的小广场上。而广场上有更多的尸体。更加浓重的血腥味。一只乌鸦嘶哑叫唤着从村落上空飞过,就像在为死亡即将赠予自己的盛宴高唱赞歌。芮莎捂住嘴,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她不愿相信自己看见的一切,她不愿相信,昨日仍是欢声笑语的村庄,一夜间就已沦为地狱。她多么希望这只是个可怕的梦。她早就听父亲与村里的猎户帕雷夫他们商量时提到过,村庄周围林子里,那些预示着不祥的活动痕迹。他们想过或许会是小股的盗贼,却未料到竟是一支武力强大的强盗团伙。那些痕迹,仅仅是他们的探子留下的。强盗们早有预谋,他们却毫无防备。当袭击到来时,一切为时已晚。现实所能上演的残酷,远胜过任何一场噩梦。身后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芮莎身体猛地一颤,她转过身去,心跳急速得像要蹦出胸膛。所幸,她马上就听见父亲的喊声:“芮莎!芮莎!”没等她回答,父亲的直接撞开了薄薄的门板,借助火光,芮莎能看见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和额头上的汗水,以及他脸上恐惧万分的表情。“神环啊!他们杀进村了!赶紧走!”芮莎的父亲是村长,他们的屋子在村落西边,挨着森林的边缘。强盗们人数不够,没法同时从两个方向包围村子,这给了他们逃命的时间。教堂的发电机已经随建筑本身一同葬身火海,所有灯泡都熄灭了,屋子里只有窗外疯狂摇曳的火焰的光亮。芮莎在一片昏暗中跟着父亲冲下楼,手被父亲紧紧牵着,匆忙中她连鞋子都只穿了一只,光着那只脚被粗糙的木头阶梯刺得生疼,但她甚至顾不上看一眼。芮莎突然惊觉,自己没有看见母亲和七岁弟弟的身影。“妈妈呢?还有欧文呢?他们在哪里?”她大叫。“在老戈妮那里……该死!”父亲咒骂一句。芮莎顿时想起来,欧文前天就在不停地打喷嚏和咳嗽,妈妈认定都怪他在河滩边玩得太久,狠狠训斥了他一顿。欧文一定是半夜发起烧,被妈妈带去了村里的巫医老戈妮那儿。“你先走!芮莎,从后门出去,一直跑,跑到林子里面去!不许回头!我去老戈妮家找他们。”父亲把她推向后门的方向,自己转身就朝前门跑去。而那边的枪声和哭号声越来越接近他们的房子。“不!爸爸!别丢下我!回来!”芮莎在后面狂叫,但父亲头也不回,奔跑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门外。芮莎站在原地,呆滞地望着父亲离开的方向,浑身颤抖。片刻之后,一阵短促的枪声毫无征兆地在屋外响起,又毫无征兆地猝然结束。她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什么东西倒在地上的声响。那是幻听,她试着说服自己,几个人影出现在前门处,晃动着,朝屋里走来。芮莎尖叫起来,她转过身,开始没命地狂奔。屋外,是依旧寂静的森林。参天古木像高大的卫士,伸出粗壮的枝干将芮莎的来路及头顶上的夜空遮蔽起来,这里唯一的光亮,是夜光苔发出的幽幽银光。浑浊的阴气从长满滑溜溜的藓类和黑黝黝的蘑菇的腐殖被上袅袅升腾,有如一群阴魂的形貌,被她奔跑的风一吹而散。夜晚的空气很寒冷,芮莎只穿着单薄的睡衣,裸露的皮肤给冻得通红。她机械地驱动双腿,一心渴望远远地逃离噩梦,以致没能看见草莓丛后一块突兀的灰白岩石,她来不及收住脚,被狠狠绊倒。地面的泥土十分柔软,她没有摔得很严重,只是擦破了一侧脸颊和手肘,但当她想站起来时,却突然感到右边脚踝一阵钻心的痛。她再次摔倒。芮莎放弃了再跑下去的打算,她肿的老高的踝关节也不可能做到。她肌肉酸痛地跪倒在一棵横躺的朽木前,大口喘着气,不知道自己已经跑出多远,也不知道有没有追来的强盗。少女低声啜泣着向铸界者祈祷,祈祷妈妈和欧文还活着,祈祷父亲没有死,他会找到自己,带着妈妈和弟弟一起。惊慌失措的女孩没有看见:某一棵伸向天空的树上,任何光亮都被吞噬的阴影里,三只猩红的狭长眼睛正盯着自己。一抹疾速的残影从她头上掠过。不知名的鸟儿在远方孤单地叫唤了两声。片刻之后,打断她祈祷的,是马蹄铁踩在枯叶上的声音。三个男人,骑着三匹马,穿着黑色镶铁钉的皮革衣,手里拿着装满子弹的自动武器。一边交谈,一边朝横躺的朽木走来,落叶在马儿蹄下破碎,发出最后的呻吟。“我说,你们确定那女孩跑这儿来了吗?我一个鬼影子都没见着。”其中一个人抱怨道,“而且冷死我了。”“我看见了,妈的,千真万确。”另一个人粗着嗓门保证,“一个裹着白睡衣的小姑娘,一个人从屋子后头往林子里跑,鞋都只穿了一只。”“我们是不是该试试童话里的法子,拿着她掉的那只鞋去找她?那个什么童话……什么姑娘来着?”“这法子连妓女都找不着。去你的。你以为你是哪个王子吗,贝恩?农棚和猪圈里的王子?”“哈!小姑娘!要让我抓着了,我就马上帮她变成真正的女人。还要把她带回去,让她好好伺候我一段时间。”第三个人发出淫邪的笑声,如果耗子会笑,多半就是这音调。“你?就凭你那老二,能先让你那匹母马舒服了再说女人的事吧。”粗嗓门大笑起来,那个叫贝恩的强盗也咯咯笑个不停。三个强盗在森林里,在幽暗而深邃的树木间吵吵闹闹地穿行着,直到来到芮莎刚才休息的朽木前。“喂!你们看看这里,地上的植物好像被压过。”耗子一样尖声尖气的人从马背上弯下腰,仔细打量着,“我赌十布朗刚才有人在这儿,肯定是那个女孩。”“她跑不远。这森林又冷又暗,她还只穿了一只鞋。咱们下来找找,把这里每棵树都绕一圈,不信找不着她。”三个人翻身下马,各自选了个方向搜寻,其中一人拉了下枪拴,清脆的咔嚓声在林间传出很远。“你还要带枪?你怕那女孩踢你的蛋吗?告诉你,准备好底下那杆枪就行了。”“我不是怕那女孩,而是……这林子里总有些……让我不自在的东西。”贝恩争辩道,“谁知道会不会冒出来什么野兽。”“得了吧,我看你是大脑被冻得不清醒了,野兽听见村子的动静早跑出五里地了,什么样的蠢东西敢到这边来?”粗嗓门吐了口痰,“我们就是最吓人的野兽!”“先说好:谁先找到那女孩谁就第一个来,剩下两人猜拳排顺序。” 耗子慢悠悠地说。“没问题。”粗嗓门擦拳摩掌,“公平的方式,不过第一个找到她的肯定是我。”芮莎躲在草莓丛后,旁边就是那块灰白色的石头,她没想到,居然就是这块绊倒自己的岩石帮自己找到了藏身之处。她大气不敢出地趴在那里,透过鲜红如血的浆果看着三个强盗,看着他们来到朽木前,发现了自己休息时留下的痕迹,一边谈论着那些光是听着都令她胆颤的话语,心里的恐惧像野草一样疯狂滋长。四周一时寂静下来,强盗们都没吭声,他们拨开灌木、踏过草地,每一处角落都不放过。芮莎知道他们一定会找到自己,她想立刻起身逃走,但脚踝的疼痛一丝都没减轻。或许可以蹲着一点点挪出他们的视线,芮莎想,她觉得可以试试看。她刚想扶着旁边的树桩转个方向,一根干枯的树枝就突然在脚下碎裂。她僵在原地。没有听到,他们不会听到的,他们已经走到另一边去了——“嘿!看呐!那小婊子在这里!快来!”粗嗓门的声音陡然在背后响起,芮莎脑中空白一片,她站起来就要跑。但强盗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是不是跑错方向了?”强盗在她耳边大笑,她闻到男人难以忍受的口臭和劣质烟草味,拼命挣扎起来,两条腿徒劳地乱蹬乱踢,但对方的手像铁钳一样无法动摇。“来吧!来看看,我说了我会先找到她!贝恩!耗子!都过来!怎么?你们难道还想在这破林子里再找个姑娘出来吗?”他像炫耀战利品一样把芮莎举起来,大叫着。“该死,你这踩狗屎的混蛋。”两人骂骂咧咧地从对面走过来。“我连手都被锯叶割破了。”贝恩抱怨着。“这叫人品。”粗嗓门自豪地说。“放开我!放开我!救命!爸爸!”芮莎放声尖叫。“叫吧叫吧,待会儿你会叫得更响,等我把裤子……你们俩先帮我抓住她,别让她跑了。”粗嗓门把少女交给耗子和贝恩,动手解起裤腰带来,嘴里还哼着欢快的曲子。“鸭子……”贝恩突然小声地嗫孺了句。“什么?”听见贝恩叫自己的绰号,粗嗓门头也不抬地问,两只手忙着解开被不知怎么打成死结的皮绳,“想排前面?没得谈!别跟我扯,我第一个来,这是早定了的,要争去跟耗子争。”“鸭子……你后面……树上……”“别想唬我,你神经病又犯了是吧?这林子啥玩意儿都没有,你看见你妈妈的鬼魂了吗?”“神环啊!鸭子,你后面——”耗子也惊声叫起来。粗嗓门终于抬起头,眉毛皱在一起,他恼火地回过头去,“什么——”他没能说完人生最后一句话。一瞬间,只是一瞬间,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一只巨大的爪子挥过他的脖子。像行刑手的斧头挥过死刑犯的脖子。血,溅了耗子与贝恩、还有被他们抓在中间的芮莎一脸一身。无头的尸体以一种颇为滑稽的姿势慢慢倒下。树叶飒飒轻响。三只狭长的血红眼睛出现在尸体后面,正视着他们,从眼睛所在的高度来看,它们的主人至少有两米五高。女孩没有尖叫,三个人都没有,他们一时没法反应过来,尽管这恐怖的一幕就在离自己不到两米的地方发生。人的恐惧是有极限的,而这事已经超越了这个极限。“这他妈……”贝恩的声音抖得不行,裤裆湿了一大片,“……宁愿见我妈妈的鬼魂也……”耗子最先清醒过来,他没有像贝恩那样傻站着,他放开芮莎,一把夺过贝恩手里的自动步枪。刺目的火光在他身前爆发。子弹全部落空。那高大的身影如魅影般移动,人眼很难跟上它的速度,它低伏着身子,用长长的爪子勾住树枝荡了条弧线,山猫一样灵活地落在三人身后。耗子转过身,正想再次射击,却看见了令他更加惊恐万分的画面——高处、黑漆漆的树枝上,更多血红的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像地狱的群魔。“操……这究竟是什么怪物……”他喃喃地诅咒着。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尖啸从红眼睛怪物嘴里发出,听过这叫声的人绝对不会想看见它嘴的模样。耗子连退几步,脚后跟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倒在地。“贝恩……?贝恩?!……”他叫唤着,然而没有回应,胆小的强盗早就骑上马跑了。但很快他就听到远处一声惨叫与马儿的嘶鸣,是贝恩的惨叫。看不真切的阴影里,怪物似乎咧嘴笑了。紧接着,黑影们飞身扑下。芮莎呆呆地坐在原地,看着耗子的尸体被怪物们镰刀似的爪子切割,很快地上就只剩下一摊血肉模糊的污迹。她不想跑,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多数怪物被来自村庄的火光吸引,它们扬起比任何传说中描述的都更恐怖得多的头颅,向村庄的方向嗅了嗅,随即飞爬到树上,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朝村落而去。剩下的一只则盯上了独自一人的少女。它向她走过来——缓慢的步子,因为知道猎物不可能逃走——盯着她看了一眼,然后举起了爪子。晚风拂过芮莎的脸,她在风中闻到了风铃花的芳香。是错觉吗?她好像看见一个苍白的纤细的少女出现在对面,从怪物身后一棵树后走出。她的双眼,是璀璨的金色,黑夜中如永恒的星辰。她记得老戈妮曾经说过,人死前会看到平时看不见的事物,那是铸界者给予将死之人最后的仁慈。错觉吗?风铃花香弥散。金色的眼睛。错觉吗?——利爪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