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肥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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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我们之前建立起多么辉煌的文明,在智能和科技上遥遥领先于其他的物种,在它们那种超乎想象的高科技面前依旧一文不值。
一、

“安静。留在原地。抓紧休息。待机。”
领头人的指令永远简明扼要。
我尽量压低身体,把下巴整个儿贴到粗糙的土地上。这底下要有点草就舒服多了--我不禁这样想道,但也知道那只会让我们更容易暴露行迹。毕竟草丛容易发出响声,而那些家伙耳朵一向很灵。
我们的目标是前方河边正在饮水的山羊。山羊有十来头,跟这边的人数差不多对上,全部拿下的话每个人可以分到一头烤全羊,想想还是真是幸福。不过这种事情根本不现实。对于过去两天里一直靠着各种菇类和根茎过活的我们来说,能抓到其中一两头,分个羊腿尝尝,已经算是非常幸运的情况了。
我死死盯着最近的那头山羊,它的背上有几道奇怪的花纹,很是显眼。从距离上说,它是我最有机会抓到的一头,再加上它处的位置有两个方向是死路,哪怕没能一下扑倒它,之后也有很大机会把它赶到死路上。
这个时候,如果能再来一个人从另外一边过去……
正盘算着,肩膀忽然被人碰了一下。我转过头,看见趴在旁边的老王对着我挤眉弄眼。他指了指那头背上有花纹的山羊,用嘴型说道:“你正面,我包抄,两面包夹。”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老王和我是这队人里仅有的两个中国人,关系自然比其他人更好。他以前当过野战兵,现在发福了不少,身手也弱了,但毕竟功底和经验还在,论起野外生存绝对比其他人强出一大截。像刚才我们匍匐前进的这一段路,所有人又饿又累,停下来时都止不住大口喘气,只有老王看起来还是很有余裕的样子,甚至还有心思考虑具体的战术。
我点点头,做了个OK的手势。老王笑了笑。就在这时,声音再次响起。
“注意。二十秒后开始。”
“你笔直前进,捕捉目标是河边饮水背上带花纹的山羊。”
领头人连续下达了两条命令,第一条是全体命令,第二条八成是直接针对我本人。我知道类似的命令会在同一时间于所有人耳边响起,其中内容各不相同。我们不需要思考多余的东西,只要去做就可以了。
至于他怎样把十条不同的命令同时发送到我们脑中,这就不是我能理解的范畴了,反正那帮家伙做出什么事我都不会再觉得奇怪。
我撑起身子,小心地用膝盖顶起下半身,再以脚尖踏住地面,弓起腰。这姿势让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头即将扑下山去的猛虎--绝无夸张,对血肉的饥渴确实给了我化身猛兽的真实感。我能感觉肚子里的野菜和草根已经消化殆尽,浓烈的胃酸在其中翻滚,仿佛形成巨大的漩涡,催促我赶紧找到肉类填补空缺。
多余的思考快速退去,我的脑子里只剩下最原始的渴望:吃!吃!吃!
“开始!”
领头人的声音响起瞬间,所有人同时冲了出去。论速度我们远远不如山羊,但我们冲出的地方是这一块的卡口,从这里突然发起攻击,羊群很容易被赶进死路。
“啊啊啊啊啊!”
我们张开双臂,向着各自的目标扑去。在一片混乱中,我绕过挡路的人和羊,眼睛始终死死盯住那头背上有花纹的山羊,一步一步向它接近。
忽然,我感觉到一丝异样。
这头山羊的反应和其他都不一样,在这种距离下,我能看见它那矩形的瞳孔始终朝向我们,似乎在细心观察着阵型的破绽。它忽然仰起头,仿佛无声地长叫了一声,四处乱窜的羊群像是得了指示,赶紧向它的方向靠拢去。
而那些来到它身边的羊就像是获得庇佑的信徒,不仅立刻安静了下来,更是直接低下头把羊角朝向外面,俨然开始在构筑防线。
“是头羊!不要让它们聚在一起!”
是老王的声音。他本按照指示对付远处一头落单的羊,却比附近的其他人更早反应过来。我刚回过神来,他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目标,全速向着头羊冲了过去。
“喂!”
我下意识喊了一声,却又僵在原地,不知道该跟着冲上去还是转身补他的空缺。领头人的指令常常比突发情况慢上一拍,现在就是如此。没人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不,不仅是我,我看见在场的所有人都显得不知所措。
人类一方出现了短暂的停滞,羊群却没有放过这个机会。背上有花纹的头羊领着头朝我们几个的方向笔直冲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好几头,那阵势绝对让人不想去拦。关键时刻求生本能战胜了食欲,我下意识就往旁边躲。
“别怂,挡住!”老王大喊。
只有他迎着羊群冲了过去,犹如一艘破开浪潮的军舰。他用最小的脚步避开了羊群的冲撞,而后高高跃起,扬起手中削尖了一头的木棍,借着下坠的势头狠狠刺下!
千钧一发,头羊硬是扭头偏转了方向,险之又险地躲开了老王的攻击。旁边另一头山羊同时加速,把角狠狠撞在老王腰间!老王闷哼一声,反手一刺,木棍狠狠刺进这头山羊背中,爆出一团血花。
那山羊哀嚎一声,动作立刻慢了下来。
可老王却没法再来一次。他踉跄两步,闷哼一声摔倒在地。在他身后羊群脚步不停,趁着我们还没回过神来,从阵型的缺口里快速冲了出去。
“该死,撞岔了气。”
老王揉揉腰,狠狠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一个矮个子大步流星走了过去,张口就是一句“八嘎呀路”,叉起腰对着老王数落个不停,想也知道说的都是他擅自行动的事。我偷偷瞥了一眼领头人,见他依然是那副毫无表情的模样,也看不出是否生气。
算了,反正追究起来也不是我的责任。我精神才一松懈,不争气的肚子便又开始叫起来。想到这到嘴边的肥羊就这样跑了,我忽然有点后悔刚才没有跟着老王一起上,那样好歹也能抓到那头为掩护头羊而受伤的山羊。
“还没结束。都站起来。还有一场。”
领头人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一动不动看着羊群逃走的方向,脸上还是那副全无表情的模样。可仔细一听,那个方向上传过来的除了羊群奔跑的声音外,似乎还混杂了其他的东西……
“那边有人。”老王的眼睛亮了。
刚才的声响显然引来了远处的其他人,只是暂时还不清楚来的是黑人还是白种人。他们或许本打算悄悄接近,坐收渔翁之利,但是突然冲出的羊群却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大好机会。搞不好这次失败的捕猎反而会成为我们战胜敌人的契机。
“全速前进。”
领头人下达了指令,我们撑起身子,抓起手头各种简陋武器向那边全力奔跑。希望赶到那里的时候,对方也像自己一样疲累。
“阿衡,宝宝,保佑我,带我回家。”
我握住手腕上的红绳,任她们的笑脸反复冲刷着我的记忆,咬紧牙关。
我要保护你们。

二、

我永远记得那是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阿衡推着车在草地上走,我绕到了车子前面,一步一步向后退着,做出各种鬼脸逗得宝宝咯咯大笑。阿衡笑嘻嘻在看我,我在看宝宝,而最早看见它们的,是宝宝。
我看见他的目光忽然上移,越过了我,看向天空中的某处。巨大的阴影映入他的瞳孔,荡漾着奇妙的墨色,连天色的黯淡都要慢上一步。我们抬起头,看见那硕大的飞行物渐渐挡住整片天空,底部的花纹美轮美奂,一时间让我只想感叹艺术之美。
可它们带来的,是地狱。
外星人的入侵毫无征兆,但即便早点得知,我们也没有任何办法。事后得知,它们的飞船从进入冥王星轨道到抵达地球,中间仅仅花了六个小时,这远远超出了我们所能触及的科技。而这点时间也不够地球一方构建起防线,连逃跑都来不及。
但我们也不是完全束手就擒。在他们现身的那一刻,有三个国家果断决定采取打击。这是最正确的决定。但它们发射的那些弹头在触及飞船瞬间就像是烛火陷进了深深的雪里,没有爆炸,什么也没有,就那样安静地从世界上消失了。
远远超出我们所能理解的科技。
“我们不为战争而来。”
在沉默了几天后,外星人的飞船用全世界都能听到的频段广播着,那广播仿佛是直接作用于身体的某种咒语,不用通过耳朵就可以在脑中响起,并且自动转换成听者最熟悉的语言。在飞船发出第一句广播之后,全世界七十亿人类第一次做出了整齐划一的动作。
我们抬起头,看着头顶巨大的阴影。
“这里很好,但不够好,所以我们将继续上路,寻找完美的家园。”
“但在离开之前,我们会留下一些人,带领你们暂时看管好这个星球。以免在我们决定回到这里的时候,它会变得太过糟糕。”
“所以,我们决定通过筛选方式,找出最适合作为仆人的种族,并消除多余的干扰。”
我脑中的声音是个声音磁性的中年男人,有种新闻播音员的感觉,然而言语间毫无感情色彩。它不急不缓地说着,我们却听得心惊肉跳。筛选?消除?这些词语连在一起,只会让我想起“种族灭绝”这种骇人的词汇。
阿衡握着我的手忽然紧了一紧,她一定也想到了类似的东西。我看了一眼身边的宝宝,他也睁大了眼睛盯住飞船。我忽然好奇他这时候听到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语言。
可是留给我的时间太短了,我等不到他长大后告诉我,甚至来不及多亲他一口。外星人效率极高,刚说完筛选的这句,下一步就是从飞船上射出许多耀眼的光柱,其中一条正向着这边而来。
我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自己用力推开了阿衡,迎上了光柱。那道黄色的光就像它看起来那样温暖,我几乎是立刻睡了过去,回过神来时已经躺在了一片沙地上,四肢乏力,脑袋沉重,像是宿醉后刚刚睡醒。
“嗨,老乡。”一个身子壮健的中年人坐在我旁边,低头打了个招呼。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还没回过神来,就见他唾了一口,骂了句“又是个不知哪来的玩意。”
“你……你是谁?”我感觉喉咙发涩,像是有火在烧。
“哎哟妈呀!真是老乡!”
中年人变起脸简直比翻书还快,抓住我的手拼命摇,热情得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我坐起身来四处张望着,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此时我身处的地方像是荒郊野岭,地上长着的是半人高的杂草,周围怪树林立,就算是大白天看起来依然有种诡异的气氛。除了我和中年人之外,这里还有好几个人,看起来也是刚刚恢复意识,都像我一样正扭头四处张望着。
“这是哪里?”我问道。
中年人耸耸肩:“不知道。我也是被那什么光线射中才到的这里。对了,我叫王南,你干脆叫我老王吧。怎么称呼?”
“张寒,叫我小张就行。”
我站起来,再次打量起周围的人。乍一看这些人没什么特别的,就像我平时接触到的那些一样。可是仔细一看,却会感觉他们在外形上似乎有着隐隐约约的不同感觉。
我心中一动:“外国人?”
“哎呀,你一看就看出来了!我还得挨个问过去,多傻呀!”中年人用力一拍大腿,叹道,“这几个里有小日本,有朝鲜棒子,有菲律宾猴子,还有个蒙古大汉。一圈找下来就你和我两个是中国人,一会不管发生啥事,咱们可得互相多关照点。”
他提到这个,我立刻就想起自己来到这里的缘由。不管这里是地球上的某处也好,某个虚拟出来的空间也好,里面肯定有外星人在捣鬼。联想起他们之前提到的种族和筛选言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难道会是……
“都是黄种人啊。”我喃喃说道。
老王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忽然恍然大悟,用力又拍了一下大腿:“哎呀!我怎么没注意到!筛选是这个意思啊!”
是的。此时站在这里的十个人尽管来自不同的国家,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肤色。不管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还是东南亚的那些,通通都是黄种人。
注意到这一点并不难。我开始还在想这里既然有多个国家,搞不好是国与国之间的竞争,但十个人里竟然有两个中国人,对于其他国家也未免太不公平了。
这样排除的话,果然还是人种竞争的可能性最大。
“你猜得没错。就是种族竞争。”
那个带着磁性的男性声音再次在我脑中响起。尽管没有通过耳朵,我却很神奇地捕捉到了声音的方向,转头看去。一个穿着长袍,看不出民族特征的黄种男人就那样从树林间慢悠悠地走出,迎着我们所有人诧异的目光。
它的语调不急不缓,和飞船发送的广播一样,于是我立刻就知道了它的身份。它说:“我是你们的领头人。接下来所有指令,我都会用这种方式直接发送到你们脑中。你们只需要执行。”
“这是一场生存竞赛。在这块区域中有多个备选的高等种族参与了竞争,生存到最后的就是胜利者,它所在的种族将可以继续存留,成为我们离开后看管地球的仆人。其他种族的队伍被淘汰时,整个种族将会同步在地球上被抹去。”
“桥豆麻袋!”有个矮个子惊叫一声。我也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么说来,我们在这里做的事情将会直接关系到整个世界上所有的黄种人?还有阿衡和宝宝?这事情也太荒谬了!
领头人没有理会我们,继续介绍着竞赛规则:“每个队伍都有一个领头人,身体机能相当于该种族平均水准。竞赛不限时间,直到淘汰剩下最后一个队伍之前都会进行下去。淘汰的情况有两种,一是该队伍除了领头人以外的成员全部死亡,二是该队伍的领头人死亡。”
然后毫无过渡,他面无表情下达了指令:
“原地休息。待机。”

三、

我本以为在当时的休息后很快就会遭遇到其他队伍,但实际上,我们却度过了两天荒野求生般的生活。此时眼前这十来个白种人,是我们在这里第一次看见其他肤色的人类。
初次见面,却要拼个你死我活。一方疲惫却气势如虹,一边本想打个伏击,却被预料之外的奇兵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战局一开始便陷入了奇妙的均衡中。唯一的赢家是羊群,它们冲乱了白人队伍的阵势后找到机会,在头羊的带领下头也不回地奔向自由。
“冷静下来!”
一个高大的白种人用英语大喊,在下一秒他就被老王的木棍刺穿了脖子,任鲜血像喷泉似的溅了两人一身。在领头人的指令下,我们三三两两追着落单的敌人打,让老王一个人突前去吸引对方注意力。现在看来,战术显然成功了。
“他杀了肯尼!”“你这混蛋!”
两个人高马大的白人怒吼一声,冲向老王。私底下老王跟我吹嘘他认真起来可以一个打三个,这话真假不明,但现在他竟然能暂时顶住这两人的联手攻击,已经是相当了得。
尖木棍留在了上一个人的脖子上,一时间拔不出来,他干脆就徒手应战。这两人一看也是练过的,虽然暴怒,但动作上明显比死去的那人沉稳了不少,一个人攻击就有另一个人从旁协助,老王虽然用敏捷的步子不断躲闪着,但一时间竟是找不到多少反击的机会。
他的体力毕竟消耗太大,而且刚才还被顶了一下,受伤不轻。我应该去帮他,还是……
我正在犹豫,领头人的声音却在响了起来。“转身。笔直向前。杀死穿长袍的人。”他下达指令,没有多余的解释。我转过头,看见一个面无表情的白人正站在不远处观望着,他身上穿着和领头人一样的长袍,多半就是对方的领头人。
在战斗开始的时候,这个人身边原本有两个人护卫着。可是因为老王的突击,这两个人现在正和老王搏斗着,而战场的战线拉得太开,这个人虽然观察着局势,却没有注意到已经兜到一边的我。
领头人的判断没错,现在正是直接击倒敌军主将的最佳时机。
撑住啊老王。我默念一声,紧接着拔腿冲了出去。我原先追的那个人光顾着逃命,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异变,而对方的领头人直到最后一刻才转过头来,这时我已经到了它眼前。
胜负已定!
“啊!”
就在我握起拳头狠狠砸向目标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我心中一凛,眼角瞥见老王捂着腰摔倒在地,而那两个白人正俯下身,拳脚如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老王大力咳嗽,嘴里忽然喷出一大口鲜血,多半是断掉的肋骨刺进了肺里。
我这一迟疑,目标转身就逃。它似乎在跑开的瞬间立刻发出了指示,所有的敌人--包括那两个还在殴打老王的人--同时看向了我这边。
与此同时,我的脑中再次响起了自家领头人的指令。
“赶快。”
顾不上老王了。我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追赶。这是真真正正的生死竞赛,如果我能抢在其他人追上来之前杀死目标,不仅团队胜利了,我也可以活下去,否则,我一定会像老王那样被人按在地上活活殴打,一直打到死。
“站住!”
身后传来呼喊声。这毫无意义,只是暴露了他们和我还有一段距离罢了。在这声音距离我还有好几米时,我已经够着了长袍的领子,再一扑,就把目标直接扑倒在地。
“死吧!”
我握紧拳头,发疯般地在他后脑勺上捶打。拳头的正确握法是老王教我的,我每打一拳,脑中都会想起他刚才吐的一口血。
而当时,那两个混蛋就是挥起拳头,这!样!打!的!
我一拳一拳照准了脸死命打。时间仿佛停滞,只剩这砰砰砰的撞击声,直到一左一右四只手拉住了我手臂。这一刻,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握拳,再狠狠砸下!
金色光芒在眼前无声地蔓延开来,身下的触感消失了,连同手臂上多余的重量也一并消失不见。我转过头,看见身后立着两个一人高,变换不定的光团,再往远去,类似的光团还有好几个,沿着这一路分布过去,犹如头七日点着蜡烛的归家路。
“赢了?”
我呆在原地,手上的刺痛感晚了一拍才传入脑中。目标死前流出的血和脑浆都化作金光渐渐消失,可拳头与骨头碰撞时破开的小伤口还在,只有它在提醒我这一切都不是梦。
“已消灭白种人类的队伍。”领头人宣布。
声嘶力竭的欢呼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即使在领头人下令不得出声后,这股跃动的心情依然难以平复。我最后一丝理智不断告诫自己,刚刚也许真的杀死了一个人,甚至是一个族群,乃至于全世界几十亿的白种人,这绝对不是一件应该欢呼的事情。但一边又在想,那毕竟只是那些外星人单方面说的不是么,也许出去之后,其实一切如常。
关键是,刚才那一瞬死亡的威胁就赤裸裸架在我的背后。
但我活下来了。
“对了!老王!”
我忽然惊醒,爬起来踉踉跄跄往回走。远远地,我看见队友们围在一起,中间似乎躺着一个人,心中顿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要死了。”一个韩国小伙子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说。
几乎杀死老王的是一记轰中面门的直拳。被打断的鼻梁骨直接刺进了里面,沿着拳头的力道把他五官搅得七零八落。我赶到的时候,老王浑身的抽搐都快停止了,只剩下手指还在微微颤动着,喉咙里隐约听得见咝咝的呼吸声,却是一声比一声弱。
“老王,你听得见吗老王!撑住啊!”
我大声喊着,手足无措。老王听到我的声音,费力地把眼睛撑开一条缝,嘴唇翕动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我连忙凑上耳朵,只听见他喉咙底用力咝了一声,身子猛地一挺,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老王你放心,我们会赢的!”我大喊,“没事,都会没事,你也会没事啊!”
他嘴角抽动了一下,好像要笑,半睁着的眼睛这就缓缓闭上了。我的话像给了他最后的安慰,他不再挣扎,连呼气吸气的声音都渐渐微弱下去,直到终于听不见。
整个过程里,领头人一直站在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里,中间只下达了一个原地休息的指令。直到确认老王已经死了,他才说了另一句话。
“吃他。”他说。

炊烟会暴露位置,容易引来敌人的攻击。但既然领头人没有考虑到这一步,我也不会去提醒。我远远走开了,虽然隔了一段距离,烤肉的香气依然似有若无地从林间蔓延过来,像一只看不见的手不断挑弄我饥肠辘辘的肚子,诱它发出声声哀鸣。
我痛恨这个气味,更恨自己身体不争气的反应。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一切都在领头人的计划之中。老王很强,一对一的话比起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厉害,但他对领头人来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擅自行动。像刚才抓羊的时候,虽然老王事实上做出了正确的判断,采取了最有机会截住羊群的方式,但假设他当时坚持执行命令的话,大部分羊还是会逃走,他瞄准的那一头却有很大机会能拿下。
抓羊的话也就损失一头羊,不算什么。可是像刚才那种情况,对方那两个护卫被激怒后擅离职守,结果被我轻易接近领头人,整支队伍直接就败了。老王的身上也有着这方面的隐患,如果我是领头人的话,多少也会对此有点担忧。
只是我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做得这么绝。老王刚才的角色除了突击之外,简直是吸引火力的弃子。不管他再怎么厉害,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最多也只是为我们创造攻击时机罢了。想深一层,老王战死的事情可能就在领头人的计划之中。我们这两天都没吃到点能饱腹的东西,刚才又没能抓到羊,正是食材匮乏时。
多一具尸体,少一个隐患,又补充了食材。
“吃他。”
我想起领头人的声音,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人在什么时候下会吃人?就是现在了。饥饿,加上一句命令,还有对发号施令者的敬畏。堕落的完美催化剂。我也分到了一块肉,但根本下不了口,最后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刨开土埋起来,算是安葬。之前跟我说话的那个韩国小伙子也没吃,他见我这样做,便把他手里的那块也给我,示意我一同埋了。
“我叫张寒。”我说。
他说了个名字,我不懂韩语,就按读音叫他崔浩。我们两人英语半斤八两,好在配合着手势啥的倒是勉强够用了。
“我们去哪找吃的?”他捂着肚子问。
我摇摇头。我的肚子里也像有团火在烧,现在就算给我几块难以下咽的老树根,我也能硬生生把它们嚼烂了吞下去。可那些东西吃下去也不管饱,还是得找点蘑菇之类的东西。
就在这时,不远的前方忽然有东西一闪而过!
“有羊!”
我压低了声音,快步追了上去。崔浩不明所以地跟在我后面。刚才那东西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看得不是很清楚,可是我同时还听见了蹄子踏地的声响,以及两声标志性的“咩咩”。
对我来说,这简直就是天籁之音!
绕过几棵矮树,那头羊完全显露在我们眼前。它正背对着我们埋头吃草,丝毫不知道自己就要大祸临头。这是一头落单的山羊,而前方不远处就是一个矮丘,死路一条。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我停住脚步,打手势示意我要往这边走,让崔浩从另一侧包抄。小伙子立刻会意,我们一左一右分了开去,安静地向着目标靠近。
我沿着矮丘这一边,而崔浩则是从另一侧过去,就算这羊忽然惊觉逃走,我们中的一个只要拼命拖住它几秒,等另一人赶到,两人合力一定可以把它拿下。事实上等我们已经走到足够接近了,那头迟钝的羊还在埋头吃草。
“上!”
“等等!”
我大喊一声冲上去,崔浩却忽然惊叫起来。他原地不动,眼睛却不是看着羊,而是望向我头上的某处。
他看见了什么?
这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伴随着头顶上杂乱的响声。我下意识抬起头,却看见好几块大石头正朝着我砸下来!
“靠!”
跑是来不及了,我干脆向着旁边纵身一跃,在地上打了个滚,连跑带爬地朝着外面逃去。身后传来一声闷响,距离我只有几步之遥,那些零碎的小石头更是不断砸在我背上,噼里啪啦像下起了冰雹,砸得我头昏眼花。慌乱之中,我还是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矮丘上站着一群山羊,正用后脚不断地把石块蹬下山,而领头的,赫然还是那头背上带着花纹的家伙!
“跑!”
崔浩大喊一声,转身就跑。我跟着,挤出身体里每一分力气没命地逃。到这份上我总算看清了,这些山羊简直比狐狸还狡猾,居然设下了埋伏等着我们!那头落单的小山羊想必就是它们布置的诱饵,专门用来引诱我们这些想要捕食它们的人!
要不是崔浩那一喊,我现在已经被埋进了乱石堆里!
我们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全身虚脱,最后无力地躺在地上大口喘气。幸好它们不是食肉动物,没有追上来,否则两条腿肯定跑不过四条腿,我们俩半路就得让羊群弄死。
“它们也……太聪明了。”崔浩喘着气说。
我深有同感。这种诱敌深入的手法在人类战争史上不少见,可是出现在山羊身上就不一般了。我刚刚注意到,那头诱敌的山羊在同类开始攻击时就跳到了矮丘边上,反倒没有被落石砸到,这配合出乎意料的默契。
我忽然想起了老王,如果当时领头人不是单纯把他当做弃子来用,而是安排其他人从旁接应的话,结局也许完全不同。
之后换做是我遇到类似情况的话,是否也可以……
我想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动。
“崔浩,你听我说,如果我们中任何一个……”
我叫住了韩国小伙子,把我刚刚想好的计划和他说了一遍。他连连点头,赌咒发誓一定照做。他和我一样也是亲眼见到老王尸体的人,这血淋淋的事实告诫了我们,在困境面前不可以盲从指令,只有团结一致才是出路。
说重了这也算是抗命了,但就算领头人会因此生气也无所谓。反正只要打倒最后一队敌人,这场竞赛就宣告了黄种人的胜利。到时会发生什么事,谁都不知道呢。
“好吧,该回去了。”
我扶着树站起身来,忽然一怔。确认了掌心那触感的瞬间,我的嘴角不由自主漾出笑意。
“果然,希望在前方啊。”
我慢慢移开手掌,看着底下。刚才跑得头昏脑涨,只顾着喘气,我们竟然都没注意到自己身边显而易见的东西。
素白色的树菇就在那里,鲜嫩欲滴。

五、

这一晚大家都睡得好多了。有的人吃了肉,有的人吃了菇,反正总算是填了肚子。领头人看到我们回来什么话也没说,脸上也看不出情绪。反正这竞赛还要继续,每个人都很重要,他也不至于在这时候主动削减人手。
我们是黄种人,之前干掉的队伍是白种人,剩下的那组必定是黑人了。这个人种只要营养跟上了,在身体素质方面要强过其他两个人种,不仅爆发力和弹跳力都很好,跑起长跑来拿金牌的也大多是非洲那边的人,可见耐力也不差。就算有些非洲难民看起来一副瘦骨嶙峋弱不禁风的模样(我祈祷抽中的是他们),可是现在大家被饿了两天,状态都差不多,他们说不定还能占点平时已经饿习惯了的便宜。
到了天亮,幸运女神却没有眷顾任何一方。那些黑人先发现了我们,一大早就发动了袭击,幸好我们这几个人本来就醒着站岗,及时拿起木棍顶住了对方的第一波攻势。
论人手,这边有几个只是刚醒,一时半会投入不了战斗。论时机,这回是对方先发现了我们,攻了个措手不及。可就算这样也只是弥补上两边的实力差距而已。我挥舞着木棍逼开想靠近的人,一边观察着他们。看这脚步错乱如醉酒般的模样,不难猜到他们这几天休息和饮食都不太好,这方面我们可是有点优势。
总而言之,能够拖成持久战,撑到其他人全部加进来的话,胜利终会属于我们这边。反过来说对方肯定希望一鼓作气,趁着我们没回过神的时候突破防线。毕竟现在他们比起我们还有一个显著的优势,那就是他们的领头人躲在后方,非常安全,而我们这边的领头人就在这里,冲过去直接就能威胁到他。
“你笔直向前。攻击穿着长袍的黑人。不要理会沿途的目标。”
领头人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传递了最新的作战指示。听清他的话后,我无法控制地冷笑一声。
果然是这样,一成不变的弃子战术。还特意要求不理会沿途的目标,想想也知道这一路上会被多少人围攻。领头人的意思是希望我做神风敢死队,冲上去攻击他们不得不救的关键人物,好吸引他们尽可能多的人手去拦截我。只要我能撑多一秒才断气,这边也就多一秒时间可以重整态势。要是这一步最终赌赢了,我搞不好能作为烈士受世人纪念,可活路是肯定没有了。
可是,我也有我的计划。
“崔浩,一起冲!”
我大喊一声,迈步跑起。崔浩应了一声,跟在我后头冲了出去。他本是领头人身边的护卫角色,此时一走,带动了整个防御阵型松动开来。剩下的队友虽然还在苦苦顶住,却补不上这么大的窟窿。
多数人对指令的盲从以及领头人下达指令的滞后所造成的缺陷,在此时表露无遗。我和崔浩向前冲去,沿路的敌人却依旧执行着进攻的指示,对我们少有拦截。而我的队友们没有收到进一步的指令,也不知道崔浩其实是擅自行事,结果即使不敌,还是在努力撑住。
但这个空当只持续了短短两三秒。随着身边的敌人们忽然完全无视我,只是拼了命向前冲去,我知道时机到了。对方最终决定要以攻代守,趁着我们人手不足直接冲破防线打倒领头人,至于我们两个,就算冲到他前面了,还有个保镖可以顶一下,二对二还不至于太吃亏。
谢天谢地,这想法和我猜的完全一致。
“交给你了!”“知道!”
我一句,崔浩一答,约定的战术立刻打起。我猛地刹住脚步,趁身边敌人没注意,转身一棍子狠狠扫他腿上,叫他吃了个狗啃泥。再骑了上去,补上一棍敲破了他的脑袋。
崔浩也跳了起来。他从后面跳上了敌人的背,拿棍子狠狠卡住他脖子,把全身的重量压上去。他们两人一齐滚到地上,崔浩始终攥紧木棍不放,还用膝盖死死顶住那人的腰,没一会,只见那人涨红了脸,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挣扎的力气也越来越弱,直到窒息晕厥。
这两下偷袭干脆利落,直接废掉了对方两个人。
“能行!”崔浩喘着粗气,用力握拳。我深吸一口气,兴奋感让我根本感受不到疲累。
“走!”
“走!”
我们趁乱往回冲,一路跑一路挥舞着木棍,打得他们嗷嗷叫。对方一开始乱,传说中黑人纪律性不强的特点立刻就展现出来了,逃的有,转身迎击我们的也有,还有一个根本就呆在原地不知道要做什么。
这也难怪。正常情况下谁都会防备着身后的敌人,可是这两天所有人都习惯了听领头人的指令行动,指令要求他们只考虑攻击前方的任务,他们就真的只看着前方,结果被我和崔浩轻易就扰乱了阵势。
我这灵感还是来自上一次的战斗,老王的活跃引出了原本守卫着目标的保镖,而领头人就在这个时候让我突击。假设这些外星人有着相似的思维模式,那么反过来说,如果我们主动削弱护卫,将领头人这个软肋暴露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对方就很可能会做出类似的突击指令。而我们要是在指令发出的同时掉转方向,就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领头人把我当做诱饵,而我的战术,却是把它当做诱饵。别忘了,胜利的情况可不止杀死领头人这一项,杀死其他所有队员也是胜利的一种,退一步说,哪怕没法全部扫清,但只要能干掉几个,累积下来也是不小的优势。
到这时候,那些睡醒的人也拿了武器加入战团。一通混战后,我们这边添了两个伤员,可地上却留下了七具黑色皮肤的尸体。剩下的敌人跑了两个,另一个原本就是陪在那领头人身边的护卫,此时见势不妙,也跟着领头人一块跑了。
“张,怎么办?”
崔浩看着我,其他人也看着我。这一场下来,他们都看得出是我临时改变计划才铸就大胜。此时在他们心目中,也许我才是这个团队真正的领头人。
“你们一起追!打倒他们就赢了!我留下守着。”
我挥挥手让他们追上去,自己却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局已定,疲劳感一下子用了上来。我很想睡一觉,但还要提防着那两个逃走的黑人去而复返。
“崔浩,你也留下。”我拉住了崔浩,让他和我一同坐在地上休息,就当是领头人的守卫。这过程中领头人的指令在我脑中连续响起,说的都是同一句话,“原地待命”,我猜它对其他人也是这么说的,只是现在形势已经这样,谁也没必要服从这么延误战机的命令了。
胜利在望。等灭掉了黑人团队,我们就是唯一的胜利者,不管未来会变成什么样,至少这一次的噩梦结束了。我仰面躺在地上,放松着四肢,长舒了一口气。
旁边的崔浩也学我躺下了,可他的眉头却立刻皱了起来:“什么声音?”
他的耳朵贴着地面,脸色忽然变得非常难看。我也学他转过脸,把耳朵贴到沙地上。顿时,我倒吸一口冷气。
蹄声,很多的蹄声,正朝这边快速接近!
我一跃而起,刚想开口示警,却见左边的灌木丛已经一阵晃动不休,十来头山羊从里面纷纷跃出,领头的又是那头带花纹的混蛋!这群山羊也不知道在哪里受了惊,此时竟是不要命似的朝着这边狂奔而来!
“快躲开!”
情急之下我连跑带爬冲向领头人,挡在它和羊群中间。一秒也好,哪怕一秒也好,他就有多一点机会逃出这羊群奔走的路线,哪怕要我死在这里也值得。万一它在混乱中被羊群踩死了,那我们就完了,外面的人也全完了!
阿衡,宝宝!
我张开双臂咬紧了牙关,却像螳臂当车。沉重的羊角狠狠顶在肚子上,把我挑向一边,跟上的蹄子雨点般落在胸口和肋骨上,发出劈劈啪啪骨头断裂的声响。我几乎没能帮他争取到哪怕一秒。我吃力地转过头,看见崔浩也像我一样被羊群踏翻在地,而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山羊们将我们的领头人扑倒在地,用脚踏,拿角顶,甚至张开了嘴大口啃咬,弄得鲜血四溅。
这血腥诡异的一幕注定会成为余生最惨痛的心理阴影,所幸我的一生就要走到尽头。在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领头人的声音再次在我脑中响起,这是第一回他没有说出指令,也是第一回,我从他的声音里感受到那么一丝和人类相通的情绪--大概是感叹吧。
“果然。”他说,“测试很多余,一开始直接留下这个种族就够了。”
它抬起手,拍拍其中一头山羊的脑袋,这举动像足了在表达赞赏。在这一瞬间,远处那头带着花纹的山羊转过头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似乎有些熟悉。
是了。我们的领头人平时就是这样一副毫无感情,却又仿佛看穿一切的模样。
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我张大了嘴,却已经发不出声音。
原来是这样。
从一开始,这个山区中就存在着至少四种竞争者: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还有山羊。在它们眼里比起喜欢自作聪明的地球人,环境适应性高、坚韧合群、又对头领无比顺从的山羊才是排名第一选择。我一直用人类的眼光在看着这一切,却没有想过,不管我们之前建立起多么辉煌的文明,在智能和科技上遥遥领先于其他的物种,在它们那种超乎想象的高科技面前依旧一文不值,就像我在灭虫时不会在意螨虫和跳蚤的区别。
假如不能完美执行指令,当一个看管星球的好管家,在它们的眼中便与虫豸毫无区别。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领头人的每次决策都留有余地,像防备着某处可能杀出来的埋伏。它知道总共有多少队伍,它知道躲在暗处装作纯良却蠢蠢欲动的羊,但不会向我们解释,因为这也是种族筛选的一部分。他只负责争胜,可生存的机会要靠我们自己去争取。
要是早点注意到这些,或许还有机会。
是我自作主张的计划毁掉了它。
悲痛的泪水不争气地涌出,说不清里头有没有悔恨。我们可以像山羊那样不去思考,成为它们需要的东西,一路盲从着活下去。但那样的人生是否还可以叫做人生?幸好我已经不用再想了。血不停地流,眼泪也止不住,我看向手腕上松脱断开的红绳,看它浸没在羊蹄踏出的泥坑里,伴着我渐渐模糊的意识和记忆,裹挟在一团温暖的金色光芒中不断下沉。
服从着引力,一路沉入地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