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菲斯特
冲击波和辐射向安努舒卡袭来,那腾空而起的火球将她的眼晴灼得发痛,而她仍是着了魔一样盯着,心里激动之余竟然有些解脱--她终于可以见到姆妈了,也可以见到艾西瓦娅。
英勇的阿特瓦坦坐在维玛纳里,
将“兽主之宝”抛掷出去,
炽热的烟火柱,犹如一千个太阳滚滚升上天空,
刹那间,潘达瓦人的天穹黑了下来。
狂风大作,乌云翻滚,沙石不断从空中打来。
苍白的太阳在半空摇曳,鸟儿尚在飞翔就被烧死,
可怕的灼浪使地动山摇、动物倒毙,河流沸腾,烫死的鱼虾飘满河面。
“兽主之宝”爆发时声如雷鸣,敌兵被烧死,遗骸如同焚焦的树干。
稻谷被污染,再也不能食用……
--摩诃婆罗得多
1、实心炮弹
在沙迦汗眼中,英军那十几枚炮弹的飞行速度变慢了,12磅实心炮弹从远处的炮口轰然出膛、飞行一段距离之后,看起来比儿子挥棒打出的板球还慢、伸手即可抓住。
“手可摘星辰”的念头方一闪现,沙迦汗从错觉中醒悟,大喊:“卧倒!”
可惜已经晚了,哪怕速度已经降至初速的二分之一, 12磅炮弹的庞大动能依然足够将城头的一小队士兵变成血肉的雨雾。
十几枚炮弹如同暴躁的犀牛穿过扇形分布的残躯断臂,一头撞进城墙后面的塔楼上,方才带着大片碎石坠落。腿部受伤的沙迦汗倒在城墙上,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倾覆的塔楼向他砸来。
被野战炮炮弹集火轰塌的木框架裹挟着碎石,如同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塔楼下面的预备队士兵如同没头苍蝇,在碎石残片中乱作一团。
城墙上的印度守军起初还能向城外射击,但是前膛装弹燧发枪的射击精度和频率远远赶不上英军的后膛装弹步枪。此次调到詹希城“平叛”的,是在克里米亚战争中早已普遍换装线膛枪的英军第16掷弹兵团,在他们眼中,印度守军和斑鸠一样好对付。
守军开始退缩,他们唯恐被野战炮轰成炮灰,纷纷挤下城墙,竟有人慌不择路、从城头上跃下。逃跑的人根本不在乎摔在地上的战友,自相践踏,地上血迹斑斑、哀嚎阵阵。
艾西瓦娅急得大汗淋漓,她开枪击毙一个逃跑的士兵,但是挡不住溃退的人潮。眼看局势无法收拾,艾西瓦娅急忙向内城奔去,作为侍卫长,她要将城头上发生的一切报给詹西女王。
1857年6月,印度爆发反英起义,詹希城在女王的带领下与英国陆军激战,数次骑兵突击在英军散弹炮的轰击下铩羽而归,伤痕累累的印度军队退入詹希城中,期冀依托城堡的城防,与英军周旋到底。
然而英军并没有像预期那样使用人海战术攻城,他们将这里变成曼彻斯特兵工厂的试炮场地,新铸造的12磅、6磅野战炮好整以暇地轰击着城墙,不时有工程师出来检测一下双倍装药的青铜炮身,他们似乎更关心装药的极限,以及在10°仰角打出的最远距离,准备给新式火炮美化一下参数,在伦敦“水晶宫”世界博览会上好好做广告。至于城里的守军,用炮击折磨他们本就濒临崩溃的神经,有利于将恐惧栽种在每个“叛军”以及他们后代的记忆中--如果他们能在守城战中活下来。
身穿猩红色制服的英军分散成一股股人流,在星罗棋布的房屋间穿行,如同城市的喉管被切开,动脉血在脏腑之间四散奔流。
艾西瓦娅跑进王宫的大厅,这里一片寂静,似乎人都跑光了。她越发焦急,奔入内庭,但见长桌上铺着地图,地图上代表英军的红色棋子已经封锁詹希城的每一条通路,代表印度士兵的白色棋子东倒西歪。詹西女王斜倚在高背椅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透过三层丝绸纱丽,依然可以看到她左肩上缠绕的纱布,洇出的血迹已然变成褐色。
女王还未嫁入王宫时,素以舞姿优美著称,浑身洋溢着弹性和活力,纱丽鲜亮,长发如瀑。而不是像现在,头发被汗水和尘埃粘在一块,脸色萎顿如蒿木,纱丽的颜色也暗淡多了。
听到有人进来,女王抽出燧发枪指向门口。看到来人是艾西瓦娅,她停顿一下,慢慢放下枪,艾西瓦娅看到这个动作让她纱布上洇出更多血迹。
艾西瓦娅将城头上守军的惨状一说,女王阖上双眼,泪珠抑制不住地滑下。虽在英军剑戟相向时,艾西瓦娅未尝见她啜泣流泪,但转念一想当下的危急情境,明白女王缘何失态。
城破在即,英军火炮轰击的不仅是城墙,守城军民人心涣散,女王独木难支。对于守军来说,最好的选择是在城破之前在主将的带领下投降。如果主将不愿投降,守军将绑架或者杀死主将,换取英军同意他们投降的条件。
詹西女王早就预想到这一天,所以在英军尚未完全合围时,拼死将“那个人”送出城去,即使肩上中弹也在所不惜。
顾不上行礼,艾西瓦娅焦急地说:“大人,仍然不能使用‘那个’吗?”
“不,还不到时候。”詹西女王的声音黯哑,但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现在围城的只是士兵而已,没有有分量的角色在这里……”
“那怎么做才能吸引‘有分量的角色’?”
詹西女王的眼睛里有复仇的怒火,但她还是将内心深切的渴望压抑下去:“等等,再等等,一切依计行事。”
外面传来炮声和一连串城墙坍塌的声音,随后枪声大作。艾西瓦娅明白,内层的城墙已被轰塌,英军开始一边组织步枪列阵射击、一边入城。出城已经来不及了,是战,是降,一念之间。
不过,现在女王孤身一人,溃军还没冲进来,如果下手正是时机。
想及此,艾西瓦娅将右手悄悄探向后腰,女王似乎警觉,问道:“你,想好了?”
说时迟那时快,艾西瓦娅从后掣出“莲花刃”向女王刺去,同时一握打横的剑柄,剑刃以手柄为轴心一分为三,恰似莲花分瓣盛开--这正是艾西瓦娅的可怕之处,她常常在混战之际将莲花刃插进对方胸腹,然后将剑刃一分为三,刺出的伤口难以愈合。
只是这一次,“莲花刃”盛开在女王脖颈之上……
2、城坠之前
安努舒卡奔跑在逃路上,她的鞋子跑掉了,脚上扎入的荆棘让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荆棘针扎入脚底,只露出末端一点。她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掐住荆棘的末端,咬紧牙关想拨出来。无奈棘针刺得太深,只拔出一半,针头还陷在肉里。安努舒卡无能为力,只想大哭,但是追兵或许就在左近,她不敢哭出声,她掏出小刀,咬住苦咸的衣襟,一点一点将棘针挑出来。
“这不算什么,和姆妈受的苦比起来,不算什么。”
安努舒卡不断地对自己说,完全忘了自己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七天之前,战败的女王率军退回詹希城,一直在王宫里等消息的安努舒卡急忙赶去迎接,她看到女王伤痕累累,有些伤口像小孩的嘴唇外翻着。安努舒卡躲在帘子后面,想看又不敢看,透过手指缝间看着大夫给姆妈缝的伤口。
她不忍心看,但又不能不看--她想知道,经此一役,姆妈还能不能再次起舞了。
那一晚上,她将睡未睡,突然感到一个人站到她床尾,血腥味透过四垂的蚊帐透进来。安努舒卡先是一惊,熟悉的气息让她突然想到,是姆妈来了。
她本想将脸儿埋入双臂装睡,等到姆妈的手抚上头发,她才抬起眼来。但是等了许久,不见姆妈坐到床边,只有阵阵伤药和血腥味传来。
安努舒卡抬起头,看到姆妈站在床边。
詹西女王俯下身子,柔声问道:“你醒了?”
安努舒卡点点头,女王指着手中的包裹说:“换身衣服,我们走。”
“去哪里?”
“一会儿就到,亲爱的。”
安努舒卡疑惑地打开包裹,不是柔软修身的纱丽,这是一套男孩子的装束,而且有人穿过,散发着汗臭和其他不知名的臭味。
“不穿,我不穿!”十二岁的女孩将衣服扔到地上,却感到自己头发被捉住了。
“孩子,原谅我。”
安努舒卡感到后颈一凉,精心保养的长发被詹西女王割下,现在她头发参差不齐,更像男孩了。
“姆妈,我犯了什么错?你要对我用髡刑!”
“安努舒卡,是姆妈对不住你!”女王将她揽在怀里,“英国人的枪炮难以战胜,还在观望的各邦诸侯不会来了--没有援军,詹希城绝难守住,一旦城破,城里的女眷皆会被凌辱……”
“姆妈骗人,你是湿婆大神选出来的战士,城里的人说你有神光加持,怎么会打不过英国人?”
“那只是……不说也罢,跟我赶紧逃出城吧!”
“姆妈,你要跑?”
“不,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我留在这里!”女王深知若是自己离开,詹希城将不战而降。
“姆妈,我和你一起守城,我会用‘雷明顿’步枪打猎了……” 安努舒卡突然想起,这也是英国造的步枪。
“赶快换上衣服,今晚的月亮被乌云遮蔽,陆路有敦尔喀人往来巡逻,我们只能走水道。”
敦尔喀人皮肤黝黑,眼珠浑圆、眼白巨大,他们全身深黄色军装,外号“黄孩儿”,有别于一身猩红色军装的英国“龙虾兵”。他们不喜欢发射一次急需装填火药和铅弹的步枪,喜欢用背厚刃薄的敦尔喀砍刀,俗称“大白冷钢狗腿”。
几百年前,敦尔喀人被雅度族人驱赶至山区,素来仇视雅度族各邦,在英国东印度公司笼络之下,民风彪悍的敦尔喀人以雇佣兵起家,后来竟成了大英帝国外籍兵团的一部分,专门用来镇压雅度族人起义。
想起敦尔喀人的凶相,安努舒卡打个冷战,赶紧换上衣服,跟着姆妈奔出卧室。
月暗星稀,夜风微凉,她们脚步轻盈,连鸣虫的歌唱亦没有打断。王宫之外有人接应,是艾西瓦娅带着几个心腹侍卫一路守护,安努舒卡突然想到:哪里还有水道?
她们潜行到城墙边,那里竟有一条下水道通往外面的河道,作为逃生路径足够隐秘。只是那下水道封闭已久,浑浊不堪,表面漂浮厚厚一层绿苔,竟似刷锅的头道水。安努舒卡胃里泛酸不已,但是看到一向爱洁的姆妈跳入水中,深深吸一口气,跟着跳入水中。
安努舒卡烦腻欲呕,游过水道的一刻钟像十年那么长,直到进入外城的河道时,她方敢大大地换口气,感觉差点憋死在刚才的污水浊流里。
河道里出现一道水栅,栏杆上尚无锈迹,似乎是英军几天前刚在河里铺下。安努舒卡身子纤小,但仍无法通过,现在有两个选择--游到岸边绕过去,或者从水栅上翻过去。
詹西女王看看女儿冻得发白的脸色,英军有意在河岸高耸的地方设置水栅,如果游到岸边,且不说爬上河岸难度极大,绕道而游将大耗体力。女王打个手势,和艾西瓦娅合力托起安努舒卡,女孩攀住水栅的上端,费力地爬过去。
水花响起,安努舒卡落在水栅的另一边,紧紧牵住女王的手不愿放开,她知道这一去就是诀别。詹西女王狠下心掰开女儿的手指,这时,一根火把向河道中央扔来,在火光划过岸边的一刹那,女王看到“龙虾兵”的枪口爆起一团火光,随即河水腾起一团水花。
女王推一把安努舒卡:“枪声会把其他士兵引来,快跑!”
枪声三三两两地响起,安努舒卡奋力向前游去,泪水和河水混在一起,她感到河水比海水还要苦涩。詹西女王和侍卫转身游水逃走,女王有意击打水花,让英军的注意力转移在她身上,这时她感到左肩突然一沉,左臂如断裂般无力划水。随即,让人眼前一黑的痛觉袭来,她几乎沉下水去,艾西瓦娅急忙从后面拉住她,带着她向城内游去。
达姆弹的杀伤力和污水的浸染,使得詹西女王的伤口迅速恶化,在英军围城的七天里她一直高烧不退,甚至一度怀疑自己会在城破之前会死于伤口感染。
3、变节者
逃出詹希城不远,安努舒卡看到身后开始出现手执火把的小队人马在黑夜中巡逻,有如鬼魅。女王所料不错,此次大军合围,英军士兵开始封锁各条逃跑的路径,若是晚出来一时三刻,安努舒卡也要给詹希城陪葬。
英军用野战炮层层推进,城破之时,驱使敦尔喀士兵为前锋,对雅度族人的世代仇恨在弯刀上反光,敦尔喀士人大肆屠杀平民。詹希城陷落,犹如一颗巨石投入恒河和印度河,恐惧的涟漪通过两条大河急速扩散,传播到南亚次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英军直取王宫,但找到的,只有一具被割去首级的尸体。虽说穿着金线刺绣的纱丽,左肩上也有俘虏口供描述的枪伤,不过任何一个英军军官不敢肯定这是詹西女王的遗体。
英军士兵四处搜捕,英国的东印度公司在民间高价悬赏女王的首级。詹西女王生死不明,日后若是有人假借女王的名义振臂一呼,响应者云集,仍是英国的心腹大患。
看到东印度公司的悬赏布告,原本万念俱灰的安努舒卡心头升起一丝幻想,:莫非姆妈没有死?
英军的布告贴遍方圆百里,一想到只是没有头颅的躯干,安努舒卡心中涌起一丝希望--艾西瓦娅也没有下落,莫非她已经护卫女王逃跑?
安努舒卡悄悄在詹希城周边活动,想探听到蛛丝马迹。城池虽是陷落,逃难的百姓多有回来,她混在人群中并不起眼。人多嘴杂,安努舒卡听说那具尸体左肩上中弹,伤口翻卷得像咧嘴大哭的小孩,她心里一凛--姆妈在掩护她逃跑时,肩头中了一枪,而尸体的左肩上有枪伤……她不敢想下去,将眼泪流进心底,不敢想象姆妈受了多少罪。
或许只有找到艾西瓦娅,才能推翻自己的想法。安努舒卡魂不守舍,在街头游荡,女王给她在这身乞丐衣服里缝了几个金首饰,但她不敢拿出来换东西吃,托着一片芭蕉叶乞讨剩饭。饿得发晕时,她看每个人脸都像艾西瓦娅,
第三天,她慢慢摸近王宫,突然在街角处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小麦肤色、身材高挑,黑如乌檀的长发梳成几十条细辫--竟然是艾西瓦娅。再进一步看真切时,她不禁呆了--艾西瓦娅穿的是英军的猩红色军装,骑在马上,和其他不许骑马的印度人截然不同。
她不再身穿印度纱丽,也没有穿敦尔喀士兵的深黄色制服,而是穿着英军的猩红色军装,肩章上赫然是上尉的军衔。这说明艾西瓦娅已经投靠了英军,而且出卖的人物不小……安努舒卡突然从街道上现身,大喊“艾西瓦娅”!
艾西瓦娅看到是她,一蹬马刺,骤马上前将她撞翻在地。安努舒卡吓坏了,眼看艾西瓦娅利下马,她倒在地上不知所措,没想到艾西瓦娅俯身在她耳边说:“快跑”
后面有英军士兵过来,艾西瓦娅一牵缰绳,将马身一横,拦住他们:“只是碰上个不长眼色的小乞丐而已,不必惊慌。”
难以抑制的悲愤驱使安努舒卡发疯般地奔跑,她怀疑艾西瓦娅是出卖女王的人,但她为什么放跑她?是出于内心的愧疚,还是想追踪她发现更多的同党?
逃出詹希城,安努舒卡扶着酸软的膝盖大口喘气,她没想到自己能跑这么远。
她想起关于女王遗体的描述--“只是没有头颅的躯干”,安努舒卡心中涌起一丝希望--莫非艾西瓦娅放走了女王,另找一个女人割去头颅顶替?
她始终相信艾西瓦娅没有背叛,她说出“快跑”之后望向她的目光--分明是母亲望向女儿的目光,似乎要将自己全部生命献出,让她活下去。
安努舒卡甚至幻想,詹西女王并没死,只是和艾西瓦娅交换面孔,姆妈以艾西瓦娅的身份活下去,英军找到的遗体是安努舒卡。
4、女王的首级
最新的消息击碎安努舒卡的幻想,东印度公司向整个南亚次大陆宣布,女王的首级已经找到。在献首仪式上,投诚的艾西瓦娅上尉将向大英帝国驻印度总督、驻印度陆军司令、驻印度皇家海军司令献上“逆贼”詹西的首级。
最开始的消息是,献首级仪式将在德里的市政厅举行,但是皇家海军认为那么做难以彰显海军的地位,和陆军争吵多日,终于达成共识--海军的内河舰队旗舰“怒吼”号停在德里的恒河码头上,献首级仪式将在“怒吼”号上举行。
安努舒卡闻听之后眼前一黑几欲昏倒,在此之后,她不顾一切地前往德里,她翻出女王缝在她衣襟里的金首饰,一个一个地花出去,换取一段折磨人的旅程,或者在颠簸而闷热的火车车厢里,或者在波翻浪涌的渔船上,或者在托钵僧的马车里……她付出一切代价赶往德里,只想看看被艾西瓦娅当做投名状进献的,究竟是不是她母亲的头颅。
那一天天穹碧染,恒河似乎驯服了许多,波缓浪平,英军内河舰队的旗舰“怒吼”号静静停在德里的恒河码头上,周围拱卫十几艘小艇,每条小艇上是十二名荷枪实弹的龙虾兵。
驻印度陆军司令斯宾塞先生的军衔已经擢升为中将,他端坐在“怒吼”号上,肩章上有流苏垂下来,金色纽扣光亮可鉴,高筒黑色马靴擦得比纽扣还亮。他系着小牛皮武装带,右手边挂着一柄黄铜剑鞘的短剑,左手边悬着一把象牙柄手枪。每当他的目光将要和旁边的驻印度海军司令碰触时,总是刻意挪开。
英国王室欣然命名皇家海军,但从不将“皇家”的名号授予陆军,这次平息詹西女王叛乱,驻印度陆军狠狠压了海军一头,说不定维多利亚女王龙颜大悦,会破例将“皇家”的名号授予陆军。
斯宾塞中将心想:虽然此次迫于海军的压力,将献首仪式从德里的市政厅转移到“怒吼”号上,但这是海军最后一次压制我们陆军!
时辰已到,他看到一个穿着纱丽的盛装女人从岸边登船,十名士兵合力划着小艇,向“怒吼”号缓缓驶来。斯宾塞一手按在短剑上,一手在枪套上敲击指节打着拍子,周边都是精挑细选的士兵,不拍那个印度女人搞出什么岔子。
随着船身的上下起伏,艾西瓦娅看到“怒吼”号越来越近,四周响起嘹亮的军号声,大船上迎接人员的面目由模糊变得清晰,她不由得抱紧盛着头颅的小箱子。
身穿蓝白色海魂衫的水兵顺次放下舷梯,她缓步登上“怒吼”号,此时军乐大作,总督、斯宾塞和驻印度海军司令一直在颠簸的船上等待,看到她终于捧着小箱子上船,竟是大大舒了口气。
周围武装小艇环伺,安努舒卡不敢近前,但她一见艾西瓦娅的装束,气得差点背过气去--那三层渐变的纱丽,分明是詹西女王的遗物。
她的纱丽第一层为浅紫色过渡到湖蓝色,第二层是湖蓝色过渡到粉蓝色,第三层是粉蓝色混少量白色,脖颈上悬一串的暗金色璎珞。斯宾塞中将看到这身打扮时方寸大乱,以为是詹西女王活过来了。
艾西瓦娅将小箱子缓缓放到甲板上,向两边分开箱子盖,詹西女王的头颅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头颅在冰块中保存,但面部出现明显的溃烂。斯宾塞有些奇怪,为避免首级腐烂,他特地让献首级仪式在短期之内举行,不至于出现这些痕迹。他再看一下献首者的手,上面也有些小溃烂。
艾西瓦娅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下去,自从接触了“兽主之宝”,她感到健康在急剧衰退,每走一步,关节像生锈的门销般酸涩。这一刻,艾西瓦娅无比希望詹西女王看到五分钟后发生的事情,她脑中一片清明,竟然回忆起城破之前、送走安努舒卡之后,左肩中弹的女王在她搀扶之下硬撑回宫殿,医生给女王灌下罂粟花酒,可剔开皮肉取子弹的剧痛还是让她从罂粟的麻醉中醒过来,又疼晕过去。手术完毕后,艾西瓦娅望着她煞白的脸庞,忍不住用二指探探她的颈动脉,看她是否还活着。这时听到女王说:
“不要紧,没有人会白死。”
艾西瓦娅知道詹西女王另有所指,她惊疑地向周围看去,静室里只有她们两人,她这才俯身凑到女王耳边:“安努舒卡走了,我们可以放心地唤醒‘兽主之宝’。”
“不,一定要杀死英军最有价值的人物。”女王停顿一下,这才说,“不枉了那老家伙送掉性命。”
艾西瓦娅怕她伤及往事,劝她早点休息。占西城被英军进攻,盖因女王老迈的丈夫过世,东印度公司想将城池和周边的矿藏一并从孤儿寡母手中夺走。詹西的丈夫比她大了二十七岁,其他人甚至安努舒卡在内,皆以为老王公是罹患热病、年迈不治而死,唯有詹西和艾西瓦娅知道老王公的死因。
占西城往东四十余里有一处铜矿,是此地财税收入所在,某日,矿上的主管来报,说挖出一种奇异的矿藏,如琥珀般晶莹而不剔透,间或有绿斑浮于上。老王公外号“石痴”,素来嗜石如命,让把头将一些矿石筛洗干净,送到他的别院来。
詹西和老王公分居已久,带女儿在王宫里居住,丈夫却常去别院和几十个柜子的石头收藏待在一起,这天别院突然有仆人来报,说老王公快不行了。
詹西将安努舒卡安抚好,带着艾西瓦娅奔赴别院,她们惊讶地发现,别院里如同有恶疾肆虐,若干仆人呕吐发烧、浑身酸痛,老王公已经卧床不起,甚至开始皮肤渗血。詹西和艾西瓦娅不敢进入别院,让带路的仆人将老王公的笔记拿出。
笔记本上说,老王公指挥几个仆人将两块奇异的矿石压合在一起,突然黄绿色的矿石上传来令人恐惧的“鬼火”(空气电离形成的蓝色光芒),一阵阵灼热热浪向他们袭来。而此时老王公的嘴里传来一股股的酸味,感到身体周边强烈的灼烧感,痛苦万分。
他赶紧命令仆人将矿石分开,在老王公的积威之下,仆人们忍痛将两块矿石分开,蓝光也消失了,但是在场的人受到难以挽回的放射性伤害,不几天就病倒了。
出事之后的第九天,老王公离开了人世,詹西对外谎称他是罹患热病而死,真相甚至从未和安努舒卡说起。她接手占西城的一切,自称詹西女王。东印度公司只想趁人之危攫取城邦,对老王公的死因并未深加探察。
詹西女王和艾西瓦娅翻遍典籍,没找到有关奇异矿石的记载,好在老王公的笔记尚有价值,女王推测不能将两块怪矿合在一处,否则将有大难。后来英军悍然来袭,怪矿被封存在别院,守城虽然艰难,詹西女王从未忘记还有这一张牌。
【注】
关于印度的铀矿床分布,根据资料,比哈尔邦是印度的铀、铜矿带之一。该成矿带位于中印度地盾靠东侧的部分,铀矿产于丹佐里群的绿泥石一黑云母一绢云母一石英片岩中。
5、兽主之宝
艾西瓦娅环视四周,英军驻印度的高级军官云集在此,而此地距离次大陆的城镇有一段距离,波及不到太多同胞。她突然将存放首级的小箱子向中间推去,小箱子底板里的两块矿石碰触在一起,突然间放出光亮,像是点着了煤气灯,发出“嘶嘶”的声音,小箱子也如同火焚般融化。
两旁护卫的士兵以为是炸弹,急忙举枪射击,十几颗子弹射入艾西瓦娅的身躯。她最后看到的,是那两块物事熔断箱子,烧入船底。斯宾塞中将从座椅上蹦起来,士兵们的马靴磕得甲板噔噔作响,争先逃命。
河岸上的安努舒卡看到恒河上升起一团火球,如同古旧的熔岩般在半空升腾、流淌,虽然现在是白天,但这火球犹胜太阳,照亮了方圆十余里的地界。
火球还在上升,颜色在慢慢变化,金红,金黄,然后成了紫色。
安努舒卡不禁想起姆妈常常诵读的《摩客婆罗多》里的一段话--
英勇的阿特瓦坦坐在维玛纳里,
将“兽主之宝”抛掷出去,
炽热的烟火柱,犹如一千个太阳滚滚升上天空,
刹那间,潘达瓦人的天穹黑了下来。
狂风大作,乌云翻滚,沙石不断从空中打来。
苍白的太阳在半空摇曳,鸟儿尚在飞翔就被烧死,
可怕的灼浪使地动山摇、动物倒毙,河流沸腾。
“兽主之宝”爆发时声如雷鸣,敌兵被烧死,遗骸如同焚焦的树干。
稻谷被污染,再也不能食用……
那就是《摩客婆罗多》里所说的“兽主之宝”吗?英军在印度的高级军官几乎都在船上,现在他们化为齑粉。原本像绸缎般在微风下起皱的大河,现在沸反盈天,停泊在德里港口的三桅帆船此时像上帝手中的骰子、晃得东倒西歪。冲击波和辐射向安努舒卡袭来,那腾空而起的火球将她的眼晴灼得发痛,而她仍是着了魔一样盯着,心里激动之余竟然有些解脱--她终于可以见到姆妈了,也可以见到艾西瓦娅。
火球像杰克的豆树飞快地生长,离地大约有二三里,周围的火光黯淡下去,黑云如同巨大的蘑菇立在恒河之上,久久没有散去,烫死的鱼虾飘满了河面。最初的喧嚣已归于沉寂,连初夏原本鸣叫不休的草虫也已一声不吭,如同沉入了一片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