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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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以来,大家对项圈经历了从好奇到厌恶、从厌恶到恐惧的心理过程,每次转变,都对它更熟悉一分。从“五四”、“一二·九”等学生运动中,今天应该继承的光荣传统是:

A.知识分子做爱国反帝运动的主力军

B.知识分子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

C.青年学生以罢课、游行示威为主要斗争形式

D.知识分子参加革命军队

【答案】B

(1986年全国高考历史卷 选择题第9题)

第四章 混乱

23

周六,午自习的教室里似乎格外安静。老师在讲台上看着一本教辅书,不时抬起头来扫一眼下方。

然而,在这安静的表象之下,几个小纸条正在迅速地传递着。传递者们小心翼翼,彼此用眼神沟通着意见。他们必须格外谨慎。避开老师的眼睛很容易,困难的是要避开项圈的监控。

这段时间以来,大家对项圈经历了从好奇到厌恶、从厌恶到恐惧的心理过程,每次转变,都对它更熟悉一分。现在大家早已知道,项圈上一共有两个摄像头,分别排布于前后两个方向,可以在一个锥形空间里作90度旋转;一个伸缩式注射管,在后颈处;一个长条状的红外线感应器,两个微型喇叭,一个收音孔,都贴合在左右两侧;还有就是最让人害怕的尖锐的放电电极,它陷在一个小小的凹槽里,上面覆盖着柔软的皮膜,伸出小指头,探进去,便可以碰到它那冰冷的金属尖端。传递纸条的时候,要尽量利用宽大的衣服遮蔽到每一个摄像头的角度。

这些都是文仔教大家的。他简直什么都懂,古河常常佩服地想,如果没有遇到这种事,他大概会轻轻松松地考入最好的大学,然后等着毕业后进入那些最顶尖的大公司,跻身社会精英的行列吧。

“你以后想进什么样的公司呢?”古河曾经有一次问过他。

“这个嘛……”他看着古河,突然笑了起来,“大概是一家金融类的公司吧。”

对于金融,古河完全没有概念,只是从心里觉得那一定是相当厉害的东西。

纸条在桌子下方快速移动着。它们像绕着原子核运动的电子,其轨迹在整个教室中弥散成一片灰色的雾状。在这个雾状概率云核心的,正是文仔。他低着头,认真地看着一本英语阅读书,对周围的一切完全视而不见,仿佛这些事情与其全然无关。

于此同时,在其余的八个毕业班上,也发生着同样的事情。这便是文仔这段时间内努力的成果。煽动学生的情绪,寻找有潜力的领导者,发动更多的学生参与,进行严密的组织和保密工作……就在项圈的眼皮子底下,一个庞大的反抗者组织悄然成型了。

文仔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本上一个单词,可是眼角余光却不时扫过放在桌角的手表。不知为什么,越到行动开始的时候,自己变得越在意时间,这也许是紧张的表现,他想,但是并不确定,因为他很少处于现在这样的状态。行动开始后,会有怎样的走向呢?他竭力思考着,力图考虑到每一种可能性。

描述一个单一粒子的动力学特征是很容易的,分析它所在的势场,计算其受力情况,写出一个经典的或者量子的二阶微分方程,事情就基本解决了。但是粒子数一多,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便使得整个系统陷入极端复杂的情况。对于这样的系统而言,即使你知道它们在某一时刻的位置和速度,也知道它们会如何相互作用,可是等你写出所有的动力学方程后,你却会对这个方程组无从下手。

没有思想的粒子都是如此,更何况有自由意志的人了。

学生们会怎么做,老师和学校会如何应对,自己只能推测。

变量太多,在苦思良久之后,他有些颓丧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随机应变吧,他最后扫过一次手表的表盘,看着秒针一格一格地走到零点的位置。

一阵清脆的铃声响了起来。这铃声让他浑身一震。

行动的时间到了。

24

青州市大河区,林晟气喘吁吁地爬上家里所在公寓的十三楼,一走进家门,便瘫倒在旁边的沙发上,一动一不想动。

他前几天去东吴出差,回来的时候正好遇上了那起诡异的动车和大货车相撞的事故。所幸他位于撞击点前面一节车厢,只受了一些轻微的擦伤。可没想到事故之后,麻烦的事情却接踵而至。首先是轮番来询问和了解情况的警察,还有大量的不知道是什么部门的人员。他不得不一再说明,自己在事发的时候什么也没有看到,因为自己那时候正在打瞌睡。

“有乘客反映,撞击发生前,列车抖了一下,你是不是有这种感觉?”

“这个嘛,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我们从铁路部门查询到了当时坐在列车右边窗口的乘客,请你根据这些照片辨认一下是不是他们?”

“我没太注意啊……不过这个人好像有点印象。”

大致便是这样的一些问题。等到他终于熬过了调查部门那冗长的询问,无孔不入的记者们却开始不断联络他,令他不胜其扰。因为这件事情实在太匪夷所思,事情过了好几天,仍然在持续发酵。多的时候他一天能接上几十个采访电话。后来,他终于下决心换了一个新的手机号,去公司的后勤部门登记好了,然后再一一和新朋好友和同事发新号通知。

可是,似乎是被衰神缠身了似的,这几天连家里也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糟心事。首先是电视频频出问题,刚开始是只有画面没有声音,到后来彻底开不了机了。各个房间的灯也一个接一个地不亮了,即使他买回新的灯管换上去,第二天照样出问题。后来,就算是新的灯管,接上去也完全不亮了。找来的电工拿着电笔测了半天,怀疑是哪里的线路断了,可是也不知道是断在哪里。到现在,家里的所有电器,全都不能用了。不是停电的问题,因为他发现连有些用电池的小电器都用不了。

今天下班回来,他看到在公寓楼的楼底聚集了一大堆人,大概都是这栋楼的住户,因为他看到有几张脸似乎很面熟。有人大声喧嚷着什么,似乎是在骂物业。他走过去一看,原来是电梯坏了。电梯面板上的按钮完全不亮,金属门也紧紧地闭合着。

“搞什么啊!天天停电,现在连电梯都用不了了!”旁边的大妈气愤地喊道。

“你们家里也停电了?”他转身问道。

“是啊,我们家也是,这两天一直在用煤气做饭……”

问了一圈,原来所有的住户都遇到了和自己类似的问题。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倒是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这么多人都出了问题,看来问题很严重,物业那边应该会很快就着手开始维修了吧。

但是有一丝古怪的疑惑感一直萦绕在他的心里。在交谈中,他发现,其他人家里停电的时间,都比自己晚一两天。也就是说,自己的家里,是最早出现古怪的停电现象的。他越想越觉得奇怪,好像这一切供电事故的源头,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似的。

过了一会儿,他离开人群,转身进了楼梯口。望着狭长而空荡的楼梯间,他叹了口气,开始一步一步地向上爬去。

25

“请大家注意一下C217这份记录材料,我认为它和这起事故具有重大关联。”715动车事故调查小组科学顾问团成员之一,合肥量子材料物理研究院研究员孙元一翻开手中那叠厚厚的白皮书,指着其中一页说。

这是事故发生后,有科学顾问团参与的第三次小组会议。会议的参与者大概有三十人,大家都围坐在一个长条圆桌上,手里拿到的是警方和事故调查委员会整理出来的,关于这起事故的初步材料。这些材料在两天前就发到了所有人的手中,粗略看去颇为繁杂,因为里面既有对列车上当事人的访问,也有在事故现场的实地调查数据,还有事发后得到的一些群众的反映情况。所有这些材料都分门别类地整理和装订在一起,拿在手上比砖头还重。里面很大一部分,在孙元一看来,都是些毫无价值的东西,比如有人反映,在事故发生那天早上就感到有些心神不宁,还有人认为这是因为自己前几天踢毁了白云寺的路边佛像,引来了天谴。但是翻阅这些材料的时候却不能因此而疏忽大意,因为很可能在一些材料里就隐藏着事情的真相。他这两天几乎是不眠不休地看完了所有的材料,从中倒是发现了一些端倪。

关于这起动车事故的调查小组的人员,大致分为三类。一是安监局、监察部、铁道部和其他相关的政府部门的人员,二是动车的制造企业——北车的代表,三是来自各研究所和大学的专家顾问。这些专家要么是来自于国家电力科学研究院,或者是某个交通大学或者工业大学的教授,简单来说,其涉及的大都是都是工科领域,像孙元一这样做理科基础类研究的,却是寥寥无几。其实说起来,孙元一也是碰巧了,因为事故发生的那天,他正好就在那辆火车上,而且目睹了货车撞击的全过程。考虑到一个具有专业科学素养的目击者,在事故调查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所以这次科学顾问团也特别吸收了他加入。

在听到他的话后,会场上响起了一片哗啦啦地翻页声。在标记为C217的材料里,有一则对群众反映情况的记录。

情况反映人:王石

住址:东吴市金鑫区二横路19号,大兴汽修厂

联系电话:***********

情况概况:14号下午(即事故发生前一天),车牌号为“浙X79308”的解放J6P重卡,因为传动轴故障,曾经在反映人所在的汽修厂进行维修。维修过程中,发生了不寻常的事件(详见附录),反映人认为其和这起事故有某种关联。

询问摘录:

调查员(下称“调”):你是说,在维修的过程中,扳手突然发生了异常的情况,你刚才描述说它好像突然“活”了一样,是吗?

王石(下称“王”):对,它在我手里钻,劲儿还挺大。

调:情况持续了多久?

王:大概十分钟吧。

调:你一直握着?

王:最后松手了。

调:之后呢?

王:然后它就自己飞起来,撞到了车子底盘,接着在那里贴住了,停了一段时间。

调:停了多久,之后又怎么样了?

王:就几秒钟吧,然后它就掉了下来。

调:这之后还出现过什么异常情况吗?

王:没有了。

调:那个扳手你带过来了吗?

王:带过来了。

经持有人同意,现这件物品(煅压扭力扳手)由我组物证科暂时保管,物品编号CZ339-1.

会场上有人发出不屑的啧啧声,似乎觉得这只是又一件虚妄的、与事故无关的材料。有人抬头看向孙元一,想从他这里得到更多的解释。

“我昨天调取了这柄扳手,并对其做了一些简单的测试。”孙元一低头拿过自己身上的黑色提包,从中抽出了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将其放于身前的桌面上。在塑料袋里,是一柄看上去很普通的扳手,上面甚至还能看到一些零星散布着的焦黑油渍。“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发现,”他顿了顿,在会场中扫视了一圈,才继续说道,“在扳手的铁质材料中,发现了明显的磁滞——或者说,扳手里有显著的剩磁存在。”

磁滞是一种普遍存在于铁磁体材料中的现象。一般来说,普通的铁块是没有宏观的磁性的,因为其中的磁畴分布是杂乱无章的。如果我们在铁块外面对其加上一个外磁场,在这个磁场的作用下,铁块中的磁畴会趋于同向分布,从而使得整体也出现了磁性。这时候,我们再把外部的磁场去掉,会怎么样呢?简单地说,有两种结果。一种是磁畴再次变成杂乱无章的分布,而铁块也恢复为没有磁性的状态,这就像用一根绳子把一个石头拉动到半山腰,再剪短绳子,石头便又滚落回去了。然而,当先前的外磁场超过了某个特定的值,使得这些磁畴越过了某个势能的局域峰值,即使之后再取消了外磁场,这个铁块的磁性却不会完全消失,而是会剩下某个特定大小的宏观磁场。这就像是把石头拉到了半山腰上的某个小凹槽中,即使剪短绳子,石头也还是会留在这个凹槽里。

剩磁的存在,意味着扳手在之前的某段时间内,曾经有过很大的宏观磁性。从其持有者的回答来看,扳手突然动了起来,也就是说,它受到了某个力的作用。孙元一认为,这正是其具有磁性的表现。扳手受到的力,正是它与汽车底盘间产生的磁力。

“问题是,它是怎么突然产生磁性的?”孙元一向着会场问道。没有人回答,因为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出现的情况。一个普通的铁块,在没有外磁场驱动的情况下,在没有任何特殊处理的情况下,怎么就突然变成了一块磁铁了呢?

“呃,我想,我们还是回到主题吧。”这时,一个参会者突然插话说,“这件事和我们的事故有什么关系呢?”

“我去看了那辆大货车。”孙元一一脸神秘的样子,“你们猜我发现了什么?”

众人都凝神注视着他。

“那货车的车体,和这把扳手一样,也有明显的剩磁存在!”

“直接点说吧,”有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了,“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也许我们知道那辆货车飞上高架桥的原因了——它是被突如其来的磁力吸上去的!”

26

青州地铁二号线,柳家院到三岔口这一段路,因为连接了几个大的居民社区和商业中心,是青州所有地铁线路里最拥挤的,特别是在上下班的高峰期,用摩肩接踵来形容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7月24号这天也是也是这样。事情发生的时候,正好是清晨的上班高峰时段,一辆又一辆满载乘客的地铁车厢在幽暗的地下隧道中穿行。人们或蜷缩着身子坐在稀少的座位上,或者紧紧抓住手环艰难地站立着,当然也有人懒洋洋地靠在车壁上,甚至闭上眼睛打个盹。对于乘客们来说,生活每天都如此重复着,看上去一切都没什么不同。

然而,异变却突然发生了。

所有车厢里的灯突然灭了。黑暗刹那间笼罩了这个小世界,只有手机里发出的荧光,照在一个个无比诧异的人们脸上,影影彤彤,更为这古怪的情景增添了一份迷幻感。虽然有女孩子尖叫的声音,但大部分人都沉默着,似乎寄望在几秒钟之后灯光重新亮起,而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偶然发生的小事故,就好像是列车长不小心把电闸关上了一样。在某个瞬间,安静的车厢里,似乎只听得见人们沉重的呼吸声。时间宛如某种实体的流质一般,缓缓地从身边流过,浓密得快要凝滞住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也不过几十秒钟吧,但感觉起来却像是度过了很长的时间一样。光明并未如期而至,同时,熄灯后便在轨道上滑行的车厢也终于停了下来。人们的私语声开始四下响起,然后迅速变成了大声的喧闹,就像壶里的水突然间沸腾了似的。

车门关得死死的,怎么也打不开。有人使劲砸门,过了一会儿,开始有人拿起应急铁锤砸起了窗户玻璃。周围的人想避开,可是一移动却又踏入了更拥挤的人群之中。大家互相推攘着,在人群中形成了一道道密度波——这波纹像浪花一样像某个方向传播开去,碰到车厢壁,然后反弹回来,与另一道密度波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条条鲜明的疏密相间的条纹。

“不要敲了,不要敲了……”有人高声喊着,“马上就有人来救援的!”

“你踩到我了!”

“哪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啊,还是敲吧……”

“哎,谁用手机给我照个亮!”

过了几分钟,窗户玻璃上终于被敲出一个洞来。几个人用力一踹,顿时把这个洞扩大了几倍,已经足够一个人进出了。可是外面的隧道里也是黑漆漆的,连应急灯都没有,也不知道出去后要走多远才能到达最近的站台。一阵冷风突然从窗口吹进来,给闷热的车厢带来了一股异样的寒意。

“我出去看看,还有谁要出去的?”敲窗户的那个男子站在洞口,探头出去看了看,然后回头问道。只有两三个人愿意一起出去,大部分人都宁愿留在车厢里。

几人小心地爬出了车厢,接着手机微弱的灯光,高一脚矮一脚地在铁轨旁的碎石路上向前走去。穿过隧道的风带来了某些近似人语的声音,短促而凌乱,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大约行走了十分钟,他们终于来到了前方的一个站台。令人失望地是,站台上也是一片漆黑。他们遇到了另一批人,交谈之下,发现他们是从另外一侧的轨道上来到这里的,那里的列车也断了电。一行人摸索着楼梯的扶手,慢慢地向地面走去。转过几个弯以后,终于有从地面透进来的微光进入眼帘,众人都不由得露出喜色,仿佛是刚经历了一次大灾难似的。

在最后,人们几乎是冲着跑上了阶梯的尽头。外面阳光灿烂,与地下的黑暗相比,简直是另外一个世界。

可是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眼前的景象像某个战争大片的布景一样,烈焰和爆炸此起彼伏。他们在震惊中呆呆地站在地铁出口处,没有人说话,似乎是一次又一次意外的打击,让他们都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前方正好是一个十字路口。红绿灯早已熄灭,或许在熄灭前还出现过某种紊乱的状态,因为在路口正中央,那几十辆在撞击和爆炸中毁灭了的车辆,正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在此地发生的巨大混乱。一辆大货车正昂首压在一架侧翻的面包车上,周围簇拥着数十辆车体严重损毁的小型车辆。大火正在将这些车体慢慢焚烧成焦黑的颜色,空气里传来浓浓的焦糊味,甚至隐藏着某种肉体被炙烤所发出的味道。然而,周围却没有消防队,没有警察,也没有围观的人群。混乱的车流还冲进了路口周围的数十件商店,散碎的橱窗玻璃溅落了一地。一个消防栓被撞开,猛烈的水柱从地下喷涌而出,像喷泉一样洒落在周围几十米的地面上,把地上焦黑的灰烬淋成了一片泥泞。

地上到处都躺着昏迷的行人,他们或是被碾压的车下,又或者是遭受了撞击,特别是在人行道附近,地面上的鲜血已经蔓延成了一汪红色的水泊。在目力所及的远处,可以看到有零星的人还在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似乎想尽快离开这个宛如地狱一般的地方。

随着一声巨响,又一辆车发生了爆炸,车体被撕裂开来,一个车门被气浪掀到了高空,然后飞着撞进了路边一个二楼的咖啡厅里。

这样的情景,在这个明媚的清晨,出现在了青州市无数的交通路口。

整个青州市的电力供应系统全部失效。这个城市像是被某种无形而庞大的力量拉掉了总电闸,所有的灯光在一瞬间熄灭。

7月24日——在老王的扳手“活”过来十天之后,在东-青城际列车事故发生九天之后,在数十个小区接连无故停电三天之后——青州市宣告沦陷。

27

铃声已经停了好几秒种了。

“好了,自习结束。现在准备进行复习任务测试,请大家到综合楼集合。”讲台上的老师好像这才反应过来,站起身,用手扶了扶一直向下跌的眼睛,对着下方的学生说道。他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刚接手这个班的时候,他对班上的学生还是比较满意的。虽然第一阶层的尖子生不多,但平均成绩还不错。但是近来,因为漫画书和肖红的事,他感觉到这些学生开始有些躁动了,特别是像郭凯这样的刺头,更是越发难以管束。应该找个机会好好处理一下这些麻烦的事情,他时常这样想。

他看着教室下方,等着这些学生收拾书本,准备去综合楼进行测试。

可是事情有些不对。教室里一片静默,没有人在收拾文具,也没有人站起来。

学生们在座位上彼此观望着,用眼神传递着某种讯号,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在这令人尴尬和紧张的沉默之中,大家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班主任再次重复了一遍要求,这次所用的口吻已经是非常严厉了。他有些惊讶地看着讲台下面,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现在的状况。事情似乎有些脱离了他的掌控了。他有些无助地望向了讲台上方的监控摄像头。

大概一分钟以后,寂静终于被打破了。

“测试的时间已经到了,请各位高一年级的同学立刻到综合楼集合!重复一遍,立刻到综合楼集合!逾期不到者,后果自负!”

广播的声音洪亮地响彻了整个校园,在低年级的教室里也引起了一阵骚动。什么情况?他们彼此交头接耳地询问着。于此同时,在八个高三教室里,班主任正一筹莫展地看着静静坐在坐位上的学生们。一种奇特的氛围在教室里酝酿着。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罢课?打算一直在教室里坐着不动了吗?班主任皱着眉头,手指抽搐似的在讲台上敲打着。

终于,郭凯站了起来。

然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在班主任瞪大的眼睛面前,学生们一个接一个,在郭凯的带领下,从教室里鱼贯而出。等等,那是什么?班主任突然发现,在学生们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些纸做的小旗子,花花绿绿的,他定睛看去,那旗子上面写的都是一些简短的词句:人权、民主、自由……,如此之类。

学生们手挽着手,开始在教学楼的走廊上列队而行。从高三的各个教室里涌出的人流逐渐汇聚起来,最后形成了一个四百多人的长长的阵列。这时候,他们一边前行,一边喊起了口号。

“体罚违法!”

“我们不是罪犯!”

“抗议学校暴政”

“摘掉项圈!”

口号声回荡在整座大楼里。

教学楼里顿时沸腾了。低年级的学生们都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好奇地观望着他们。“看什么看,回去上课!”即使老师努力压制,课堂的纪律还是完全混乱了。刚开始还只是低声的嘀咕,到后来也有学生跟着喊起来。

保安终于来了,可是在一大群学生面前,他们也只能远远地看着,不敢做出什么约束性的举动。早有老师跑到了校长办公室,报告了这起突然事件。不到十分钟,广播再次响了起来。

“所有的高三学生,在一分钟内回到教室!逾期还滞留在走廊里的,将受到电击处罚!”

这时候,游行的学生中开始有了一些骚动。对电击的恐惧促使他们进行了这次游行,但是也让他们在面对这样的处罚时,决心开始动摇了起来。

“千万不要回去!”郭凯大声喊道,“你们难道想一直活在电击的阴影下吗?为了逃避这一次的电击,以后就将会面对永无止境的噩梦。大家勇敢一点,让他们看到我们的决心!”

“对,大家鼓起勇气来!”

“不要怕!”

“继续前进,目标是行政楼——校长办公室!”

虽然有短暂的混乱,但学生们显然在事前就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况,他们很快就恢复了队形,再次坚定地向前走去,大有一种舍生忘死的气概。人群在悲壮的气息里蜿蜒前行,像一队队奔赴刑场的战士。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不知道谁起了头,唱起了《国际歌》,越来越多的人也跟着唱了起来。歌声虽不齐整,却很洪亮,震荡的声波在走廊里反弹着前行,在楼梯间散射开去,像鸟儿般跳跃着,传遍了整个校园。

突然间,这歌声中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凄厉的惨叫和呻吟声。

一个又一个学生颤抖着倒在了地上,他们张大了嘴巴,似乎还想大声呼喊些什么。从远处看,这整齐的学生队列就像收割机下的麦子一样,齐刷刷地倒伏在了走廊的地板上。

28

“这样做,会不会太……”

“怎么,心软了?”校长瞪了一眼面前的政教室主任。后者正一边抹着脸上的汗,一边摇头说:“不,不,我的意思是,这恐怕会影响学校的声誉。”

“嗯,这就要看信息屏蔽做得怎么样了。”

这时,坐在一旁的保卫科长连忙站起来,汇报说:“放心吧校长,最高级的屏蔽措施从上周起就已经启动了,这一周以来,没有任何学校的信息泄露出去。”

“这一点,我相信你。”校长点了点头,说:“这次的游行,很显然是有人在背后组织。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当然就是因为我们的屏蔽凑效了!他们慌了手脚,开始想搅乱局势,打乱仗了。”

“是啊,我们一定会仔细清查,把背后的组织者找出来。”

“害虫当然要抓,但是也不要本末倒置,耽误了庄稼。”沉吟了半晌,校长抬起头来,缓缓地说:“既然今年的长势不好,那就只有多施肥了。”

“不过……校长啊,”主任犹豫着说,“连我们自己和外界的联系也切断了,这样做会不会太过了?这引起了一些老师的不满啊。”

“谁有不满,让他来找我。”校长突然狠狠地把右手拍到桌子上。半晌后,他才叹了口气,放柔了口气,说:“现在是紧急情况,大家就委屈一下吧。我也有家人啊,我也想每天和我可爱的孙子打电话,看看他今天又做了什么调皮的事情。可是不行啊!敌人无孔不入,稍有不慎,这里的消息就会外泄——到时候,倒霉的可不只我一个!”

几分钟后,校长办公室重新恢复了平静。

新校长感到有些疲惫,他从抽屉里取出一盒烟来,点燃一根,含在嘴里长长地吸了一口。他眯着眼睛,看着从嘴里吐出的青烟慢慢上升,在天花板上堆积起来,然后逐渐消失不见。

“出来吧。”他突然说道。

这时,办公室旁边的一个小门突然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矮个的老人。这老人眼睛很小,看上去颇为阴鸷。

“老赵,你这儿的情况好像也不是很理想啊!”这老人的声音也是冷冰冰的,“前几天我来的时候,你可没跟我说你学校里还有这么些麻烦事。”

“哼,一些小麻烦而已,稍微压一压就下去了。”校长轻描淡写地说,“我会让班主任注意下那些刺头的。”

“最好能压下去。我可是冲着你们学校往年的辉煌业绩而来的,你可别给我搞砸了。”

校长闭着眼睛,没有出声。

那老人接着说:“那个要转校的女生也最好收拾一下,后面这些麻烦事都是她引出来的。趁着现在事情还没闹大……”

“学校里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管!”校长突然厉声打断了那老人的话。他转过身来,看着对方,压低了声音说:“外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如果不是我找借口中断了学校和外面的联系,你以为计划还能进行得这么顺利吗?”

那老人脸色憋得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校长才有长叹一声,语气和缓地说:“王董啊,你们接下这个任务的初衷,我完全可以理解,都是为了集团的发展嘛!可是这事确实是吉凶难测啊!成了,固然是一件惊天壮举,足以写入人类的史册——可是你对此有几分信心呢?一旦失败,我们就成了众矢之的,别人的口水都足以淹死我们这些老头子了。”

那位“王董”现在也垂下头来,沉默了半晌,然后说:“实话说吧,现在外面都乱成一团,谁也顾不上谁了。那些科学家也拿不出什么别的主意,只好弄这么一出,多少也有推卸责任的意思吧。不过,集团在接下这个任务之前,我们董事会也是认真讨论过的。成与不成,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摆出的态度和姿态!”

校长点了点头,说:“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吧!”

“我带过来的教材你发下去了吗?”

“暂时还没有。那些教材我看了,对现有知识体系的冲击太大,在教师那边的反弹也很强烈。现在我正在组织几个备课组长,对涉及到的科任老师进行紧急培训。”

“加快点进度吧!”王董抬头望向了窗外的云霞,“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29

走廊上,大批昏迷的学生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偶尔有几个还残留着一丝意识的,也只是两眼放空,呆呆地看着半空,像傻子一样。保安一个一个地把学生扛起来,搬回到教室里,像是在搬运什么人形的沙袋似的。因为要搬运的学生太多,几乎所有的保安都聚集在了这里,可是看样子,还是需要很长的时间才可以搬完。

一共五层的行政楼楼顶上,有一座高耸的铁塔。铁塔的旁边,是一间工棚一样的小屋子。文仔花了很长时间来观察这里,他猜测这里就是学校进行信息干扰的电磁波发射塔。平时,这里一般有三个保安巡逻,现在因为学生骚乱的原因,只留下了一个。

文仔戴上面具,慢慢向着控制室走去。

虽然是他组织和鼓动起学生出来游行,但他从来就不认为学生们能够成功。他们根本不了解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他说服郭凯出来带头,只是因为看中了他那热血和冲动的性格。事实上,文仔只是和他一提起这事,他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早就对这些破规矩看不过去了。你说的对,我们应该团结起来。不过,为什么你不出来呢?”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文仔一脸认真地说。

保安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突然抬起头来。在他前方的平台上,一个穿着校服的学生仔正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他被这意外的情形惊了一下,愣了几秒钟,然后突然反应过来,立刻从屋子里冲出来,朝文仔喊道:“站住!这里不准学生进来!”

文仔停住了脚步,带着一脸无辜的表情看着那个保安。就在这时,他突然把一直藏在身后的右手抬了起来。在那手上,握着一根造型精致、晶莹剔透的玻璃管。他轻轻按下了管壁上的喷射钮,一股反冲气流从后方喷出,而一支细小的针管便直直向前飞去,准确地插入了保安的颈部。

这种利用压缩气体作为动力的吹箭,有效射程虽然只有十米,但胜在操作方便,而且发动的时候无声无息,不会惊动别处的敌人。那保安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然后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根据在公司接受培训时候的经验,他将至少昏迷两个小时。

文仔把保安拖进控制室里,向外张望了一眼,然后轻轻地关上了门。

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台略显老旧的操作平台。他观察了片刻,然后试着调节了几个参数。这机器非常容易操作,简单得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关闭了总开关,用携带在身上的便携式检波器扫描了一下常用波段。没有任何反应,他确定干扰源已经关闭了。接着,他拿出发信器,试着发射了一道询问信号。

一分钟过去了,总部的反馈迟迟没有到来。

该死!

他意识到一定是哪里出现了问题。自己本来已经准备了一大堆资料,如果能顺利传到总部的话,那些家伙一定会欣喜若狂吧。因为这些资料是如此精彩,如此荒诞,如此残酷。每一个知道自己儿女在学校所受待遇的家长,都会把这所学校闹个天翻地覆。当他走进这个房间时,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大功告成。

可是没有。

什么回音也没有。他在接受器前面等了二十分钟,期间又用不同的频率和信道发送了几次信号,接收器里仍然是一片静默。这异常的安静让他心生恐惧。

不应该是这样啊,他明明已经关闭了所有的干扰信号,为什么还是和总部联系不上呢?不仅如此,从接收器里那异常的安静来看,这里的电磁波讯号稀疏得离谱,什么杂讯都没有,连最常见的那些卖假药的中波广播信号都收不到一个。这学校到底建在哪个荒郊野岭啊?

他一边焦急地等待,一边留意着教学楼那边的情况。学生已经到走廊了……广播又响了……啊,学校出手了……学生们都倒下了,没多少时间了。在看到大部分学生都已经被搬进教室之后,他不得不中止了行动,一个人偷偷地回到了教室。幸运的是,这过程中没有人注意到他。

教室里的学生渐次醒了过来,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呻吟。文仔被这些声音弄得有点烦躁。事情的进展如此不顺,让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

事情何以会走到今天的地步呢?他一一梳理起自己所做的每件事,总觉得自己每一步都走在正确的点位上。不会是这个发信器的问题吧?他开始怀疑起总部配给的装备来。又或者,是中转卫星出了故障?怀疑一旦产生,就像野火一般绵延。他开始对各种东西产生疑虑,这些疑虑又把他拖入了更深的困惑之中。

当古河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趴在课桌上,手臂上有一团淤青的痕迹,后颈处还隐隐作痛。在自己旁边,文仔正低头看着一本教辅书,一脸平静。

古河揉了揉脖子,慢慢把前因后果想了起来。记忆中的最后一幕,是整个教学楼在眼前旋转,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原有的颜色,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那是电击影响了视神经吧?之后呢?自己大概晕倒在了走廊上吧,真是没用啊。

在颈部,那个项圈仍然冷冰冰地贴着皮肤,古河突然涌起一股近乎绝望的感觉。

就算是这样,还是不行吗?学校的态度异乎寻常的强硬,这出乎了古河的预料。很多人认为,只要大家团结起来闹一闹,学校总会退步的。“至少能把这项圈摘了吧?”可是现实如此冷酷,让人觉得全身的血都凉了个彻底。

倒是坐在旁边的文仔,看上去还是那么平静。他大概早就预料到了这种结果吧,古河突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