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肥狐狸
无法沟通的尽头就是猜疑。我以为我在观察它,实际上我看到的只有自己的忐忑和不安。我疑心它选择了恶意,而它也会疑心我疑心它采取了恶意,而后继续层层迭代。只要有哪怕一丁点的可能性在,事情最终都会被引导向最糟糕的结果那一边。
1
手册上说,从冬眠中醒来的前三十秒最是危险。一部分乘员可能会感觉精神恍惚,记忆混乱,进而产生幻觉、幻听等现象,甚至可能因为情绪失控,引致心率过快而猝死。它用大红字体特意圈出了这两句,本身就足以让人精神紧张。
对于菜鸟来说,或许真是这样。
我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很平静。我不会大喊大叫,房间里也没有其他噪音,只有悠扬的唤醒音乐回响着,伴着我睁眼闭眼的确认动作渐渐减弱。冬眠舱里还是那股子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我皱了皱眉,推开罩子,顺便把两侧弹出的强心针按回到封存槽里--这样下次冬眠前就可以省掉这一步。
“马丁,略去例行问候,直接报告情况。”我单刀直入。
飞船的主控电脑“马丁”忠实地执行了我的命令。“发现疑似适宜居住的行星。”它的声音通过舱内广播传来,“综合初步的扫描结果,该行星表面不仅有液态水存在,还形成了较为原始的海洋,大陆和海洋的覆盖比例约为62比38,行星重力为0.8G,初步判定其宜居等级为A级,根据预案,我执行了唤醒程序。”
我点点头。0.8G的重力是个好消息,这意味着我不用戴上臃肿的辅助设备也可以在上面自由行走。“还有多久到达?”我问道,同时已经扣上了登陆服的最后一道扣子。
“五分钟。”它瓮声瓮气地说。
每次都是这样,扣掉填充氧气和拿取装备的时间,留给我的不过是短短几十秒--也可以说,其实是多出了几十秒的空闲。我想,我在之前编辑唤醒程序的时候一定特意计算过了时间,这几十秒不足以放任我胡思乱想或去做其他的蠢事情,却足够让我在不假思索的状态下完成一项意义不明的仪式。
我走向墙边。那边台上有三块巴掌大的扁平方石,颜色质地各不相同,就那样整齐地并排放着,把光滑的一面朝向外。我双手合十,对着他们深深地低下头。一下,两下,三下。
是的,我的身体自会保留着之前每一次的肌肉记忆,哪怕我的脑子已经渐渐不中用了。
是的,我当然不会在醒来时记忆混乱,幻觉幻听,并不仅仅因为我是个老鸟。
也因为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2
借着采集样本的间隙,我想说一下我自己。我是我,姓名不详,唤作张三李四都可以,反正也没机会用到。基于同样的理由,我也很久没有关注过自己长什么样这个问题。上下船的整备不需要用到镜子,而那些等着我探测的星球也没两个可以拥有清澈的液态水面。
身高是一米八零,体重则在七十八到八十公斤之间浮动,这些都是马丁提供的数据,我想应该准确。身体状况,用它的话说,属于“比较健康”。
关于故乡,我只隐约记得那是一个水蓝色的星球,似乎挺美,但至少表面看上去和之后路过的几个星球没有太大区别。怪我,什么好印象都没剩下,就光记得一个蓝了。
我的任务是搭乘这架“马丁号”探索飞船,沿着观测视界的边缘探索适宜居住的星球。马丁会负责初步的扫描,从路过的星球中筛选出有潜力的那些,并且在符合条件时唤醒我完成下一步。而我则负责在着陆后完成舱外作业的部分,包括采集样本和随后的成分分析。视乎分析结果的不同,我们可能会选择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或者是放下一个广播标记--好让母星的人也可以得知这样一个星球的存在--然后再走。
按理来说,我应该还有几个同伴。马丁号上的冬眠舱足足有八个之多,登陆服一类的装备则是准备了十六套,如果这些都是留给我一个人备用的话,设计飞船的那位先生也未免太谨慎了。而我那团模模糊糊的记忆里似乎也还存留着一点和同类生物共同生活的记忆,虽然我已经分不清那些是在马丁号上,还是在更加遥远的母星上。
还有呢?没有了。这就是我记得的全部,化作几句自言自语,正好拿来当做采集样本时的调剂。孤身的旅人就是这样。有时候采集的时间久了些,能说的都念叨完了,像现在,我也只好将就,看心情跟耳机里马丁随便聊聊几句。
“马丁,在吗?”
“在。”
“马丁,我忽然在想,会不会根本没有母星,也没有什么任务。我一直就生活在飞船里,其他的都只是我想象出来的幻觉。整个宇宙里的活物原本就只有你和我还有这艘飞船。除了这些绕着彼此飞来飞去的大石头,就是我们了。”
“从理论上,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
“马丁,还有,说不定连你和飞船也是一样,包括我脚下的这些石头。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想象出来的幻觉,我正现在好端端地在冬眠舱里躺着呢。”
“从理论上,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
“马丁……你去死吧马丁。”
“无法完成指令。马丁不是生命体。”
“……”
我有时在想,也许人的记忆不是保存在大脑里,而是通过对话逐句保存下来的。我身边没有另一个同类,只有一个蠢AI陪我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不被逼出个失忆才怪。
好在记忆这东西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好处,太多了反倒要变作烦恼的根源。我记得采集样本的方法,还记得检验时的步骤,以及观看分析报告时需要注意的关键点,这些已经足够了。登陆,采集,分析,睡觉。只要这四个环节不出差错,我的人生就能像咬住尾巴的蛇一样无限延续下去。
随着仪表盘上的绿灯亮起,代表采集的样本数量已经足够,可以回到船上开始分析了。我舒展了一下手脚,拖着臃肿的登陆服站起身来。这次的采集走得有点远,一回头才发现走到连飞船都看不见了。这星球表面的丘陵层层叠叠,挡住了我的视线,要不是有马丁的指引,我百分之百会在这里迷路。
“马丁,距离飞船多远?预计步行时间多久?”
“大约五公里。按照您现在的步行速度,四十到五十分钟左右就能到达。”
“很好,马丁,随时指示方……”
话说一半,我忽然顿住。
一个直立的,圆头大脑袋的玩意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又瞬间从我的视野中一闪而没。动的不是它,是我。比起因为失忆而日渐迟缓的大脑,我的身体更早一步做出了反应。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后背已经紧紧贴在转角里侧的岩壁上,而我的眼前只剩下另一侧那土黄色的岩壁。
我僵直了身子,一动不动,连呼吸也完全停住--直到我想起它的那点声音根本不可能穿过厚厚的登陆服。
“马丁,你看到了吗?”我低哑着说。
“‘看到’一词并不准确。从设计上说,映射到登陆服面罩范围内的全部景象都会储存到备份里,只不过刚才……”
“烦死了!少废话,把刚才的图像传过来!”
马丁把图像调出,在面罩的一侧放大到四分之一大小。我终于知道那个“只不过”后面要说什么了。图像整个糊成一片,看起来像是一个帕金森晚期患者拼尽全力拍下的照片,那上面的灰色影子似有若无,与背景融为一体。与其要费力分辨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倒不如大方承认只是镜头沾上了一点污渍。
“真没用,你就不能拍得清楚一点?”
我抱怨。而马丁的声音里自然听不出一点情绪。“鉴证和记录属于附属功能。登陆服的机能有限,如果分配太多在这些功能上面,有可能会影响其他机能的运作。”马丁说,“您真的要提升拍摄功能的动态捕捉标准吗?从巩固生存几率的角度来看,我不建议这样做。”
“这种时候倒是学会给建议了啊。”我继续抱怨,一边利用这样的对话转移一点注意力,试图平复激荡的心情。那是什么?活物?或者仅仅是类似形状的石头?我努力挖掘着刚刚那一瞥留下的印象,却发现它已经跟随着刚才那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渐渐淡化,最终也化作一个灰蒙蒙的影子。
冷静,首先要冷静下来。我刚才应该曾经路过这里,当时这一带有这样形状的东西吗?
不行。比起敏锐到极点的身体反应,我的脑袋现在就是一块豆腐渣。什么也想不起来。不,还不能放弃,要冷静,冷静……
“对了!马丁,你刚才做过生命迹象扫描了吧?往这里来一下!”我忽然想到这事,顿时豁然开朗。作为一架搜寻宜居星球的飞船,上面自然也搭载了生命迹象扫描机能,不管它刚才是否完成了这一步骤,只要现在远程启动一下这个功能,让它扫一下方圆五公里内是否有第二个生命体存在,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对不起,先生。”马丁说“这一带的丘陵构成比较特殊,对电磁波有着较强的屏蔽效果--通俗点说,对于扫描和通讯,这都是盲区。”
“靠!”
我也就只能骂骂粗话了。拐角的那一边也许只是我眼花看错的石块,可也有可能是这个原始星球上基因突变出来的猛兽,无论是什么,我的手上都只有一柄小型的地质锤,干不了粗重活。
而它偏偏就在我回飞船的必经之路上。
换做是在其他地方,我还可以绕路走。可这一带是要命的通讯盲区,就连马丁也没法与飞船上的主电脑接驳,只能依靠搭载在登陆服上的这一部分机能运作。这样一来,我没有办法重新构造路线,如果不想在这重重丘陵里迷路,就只能机械地按照原路返回。
别无选择。
“呼……”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冷静,冷静。退一步想想,也许这些只不过是一场虚惊,只是我眼花看错了东西,而我的身体又反应过度,直接跳过思考作出了闪避动作。
我决定了,等我转过身去看到那些石块后,我一定要仰天大笑三声,就当是嘲笑自己这个紧张兮兮的狼狈模样。然后我在心里默数一二三,咬紧牙关,迈开大步从拐角跨了出去。
笑是没机会了,因为圆头大脑袋就等在那里。这回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大脑袋跟我登陆服上的头罩大小差不多,只是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纹路和色块,而它臃肿的身材看起来也像是被套在一件厚厚的登陆服里。不同的是,它表面的颜色比我的要深一些,总算是避免了撞款又撞色的尴尬。
我就这样不停地把一些乱七八糟的俏皮话塞进脑袋里,好让它停止分泌那些让我双脚颤抖不止的化学物质。冷静,冷静。我需要先冷静下来。
我看着它。那面罩正一动不动地朝向这边,它仿佛也在看着我。
我们都没有动,仿佛在假装自己真的是石块。

3
我忽然想起一个段子。说是在荒郊野岭遇到一种叫做狼的野兽时,不能转身就跑,不能有丝毫的退缩,你必须挺起身子,用同样充满杀气的目光与它直接对视。
“这样就能吓走它吗?”当时我这样问。
“不能。不过能让你死得比较有尊严。”
讲段子的大个子哈哈大笑,我也大笑,一仰头便看见了飞船内部那雪白的墙壁。马丁从来不讲笑话,也不会笑,更不可能像鬼魂一样在飞船上凝出身体来,所以当时和我在飞船上一起度过的必定另有其人。说起来还要感谢眼前这个不知名的外星伙计,它让我想起了自己曾经不是孤身一人。
只是那个曾经陪伴过我的朋友忘了告诉我,如果遇见的不是狼而是另外的什么东西,遇见的地点不是在荒郊野岭而是某个尚未命名的星球,尤其是,遇见的时候手里还提着一柄地质锤,而对方刚好又因为我身体挡住而没有看见的时候……
我应该怎么做。
“马丁,这回看得见了吧。”我沉声说,“分析。马上。”
说这话时,我握紧了手里的地质锤,保持着刚刚迈出脚步时的姿势一动不动。锤子小巧的体积和登陆服让人厌烦的臃肿反而在这个时候带给我异常安定的感觉。多亏了它们,我确信对方没有看到这把暗藏着的武器。
主动权在我,一定要冷静。
“身高约一米八,其中疑似腿部的器官长度约为一米,数量为二。疑似手臂的器官长度约零点八米,数量为二。体重不明。”
念出来的尽是一些毫无用处的数据。不过我原谅它,毕竟现在连不上主电脑,而它依靠面罩的摄录功能,能分析的也就是我眼睛看到的这些了……不,至少在一些细节上,它提供了我肉眼无法准确判断的东西。
“一米八,脚一米,手八十公分……和我差不多,也就是说,行动范围也基本相似。”
我自言自语,计算着两边的距离。一步,两步,三步半。因为有地质锤的存在,我可以在迈出两步之后直接大步向前跨出最后一步,同时挥动武器--这样的话,锤子可以直接敲破它那个大圆脑袋。假设我们力气差不多的话,这半步加上武器的差异,足以决定生死。
接下来,又回到“要做点什么”的问题。
由于飞船上装载了生命扫描功能,如果在着陆点附近刚好有其他理解范围内的生命体存在的话,我应该会提前知道。可今天是个意外,不仅仅因为对方刚好在扫描的盲区里出现。
也因为这是我们整个的星际航行里,第一次出现可以被称为“生命体”的东西。
“马丁,我姑且确认一下。”我低声说,“和异种文明接触这部分,手册里面没有相关的规范吧。”
“没有。”
这回马丁倒是答得很快,铿锵有力,震得耳朵嗡嗡作响。想想也是,人类这么多年的太空探索里从来没真的遇到过一次外星生命,还谈什么拟定规范。这些事情注定要干活的人去烦恼,毕竟只有真的遇到了的人,才有可能根据现场的情况找出最合适的应对方法。
但这归根结底还是空话。别说是两个物种,就算是地球上两个语言不通的人,沟通起来也绝不是简单的事情。我依稀记得举起手摇一摇是表达友好的一种方式,在地球上大多数民族的语言里都是,但是万一在对方熟悉的身体语言里,这是一种宣战布告呢?
我摇摇手,它扑上来,然后我用地质锤敲破它的脑袋,或者被它反过来干掉。这算哪门子合适的应对方法?
正当我胡思乱想时,它忽然动了。只见它抬起那条像是手臂的器官,缓慢地举到比脑袋略高一点的位置上。
左右摇了一摇。

4
我呆住了。
“这是挥手吧?”我怔怔地说。认真负责的马丁立刻回答了我的问题。“是的。”它说,又补充道,“以地球的习俗来说,是的。”
它的后半句似乎是想给我建议,或者叫善意的提醒?不过在它话音刚落的时候,我已经依样画葫芦地抬起空着的手,像他那样放在空中摇了一摇。
合适吗?不知道。可就在刚才发呆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飞船上还有另一个喜欢赌博的混蛋。他曾说沟通就像四川麻将,上家打出的就是安全牌,你只要照打就是。
对方见到我的回应似乎很满意,学着人类的模样点了点头。这个动作不需要再向马丁确认了,我直接跟着点了一下,亲切友善。紧接着我们又把手的高度放低了一些,在胸口附近摆了摆手。如果在它眼里这些动作都在表示友好的话,这个宇宙的文明同质化程度还真是比想象中来得更高。
其实更高效的交流方式也有,比如声音。登陆服就配备了语音外放的功能,只不过我暂时还不想开口说话以免暴露太多信息,而对方想必也是如此打算。我们做完了一轮哑语似的友好手势,沟通看起来依然进展不大,甚至正在渐渐陷入尴尬的沉默里。
应该还有其他可以做的事情,可以让交流更进一步的事情。就在我绞尽脑汁想要打破这个僵局时,脑子里某个不安分的区域又开始蠢蠢欲动。一个瘦小的身影带着一段段零碎的回忆在我脑中来回穿梭,而我只能隐约抓到其中的一些东西。
他好赌,而且擅长赌博,打发时间的时候我们几个会打打牌什么的,可是谁也玩不过他。好的,第二个同伴浮出水面了。喜欢揣测别人想法的讨厌鬼,热爱引用箴言的装逼犯,他曾经对我说过多少格言来着,里面有没有可以派上用场的东西?
比如“当你打算揣测别人的时候,你看的其实是自己”?
我想起了这句,忽然全身一震。视线无法避免地被一个东西吸引过去,假如不是有头罩挡住,我想我现在的表情一定相当可疑。
我盯着的,是它没有抬起的另一只手。从刚才开始,不管是摆手还是招手,它都只是用抬起的那边手臂在做,而另一侧的手臂就一直缩在身体后面我看不到的地方,始终没有动过。
就像我紧握着地质锤藏在身后的那只手。
是巧合吗?比起招手或者点头,想要向对方表示友好时,最该做的事情难道不是亮出自己的双手,表明自己没有携带武器么?可是我也好,对方也好,都没有这么做。
我确实是带了武器,它呢?
正当我疑神疑鬼的时候,对方又有了动作。只见它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将藏在身后的手臂一下子伸了出来,再和另外一只手臂一道高高举过头顶,摆了两下。我仔细盯住确认了。和我不一样,它的手上什么都没有。
高举双手,表示自己没有威胁--按理说,此时我也应该做出同样的动作来回应,可这种情况下显然是不可能的,就算要扔掉武器也已经太迟。好在对方似乎也没有这方面的要求。我看到它保持着双手高举的状态,然后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脚,向着这边迈出一步。
原来如此。它想要靠近,却怕我因为戒备而做出过激的举动,所以才要提前表明自己没有威胁。从这个态度来看,它的靠近多半也是带着友好的目的……
不对!
我的脑中忽然警铃大作。戒备的念头化作那个讨厌鬼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不休。它没有武器,却需要武器的威慑力,所以它把一边手臂藏着,假装它带着武器;它挡住了手,所以它也会注意到我挡住了手,进而怀疑我带着武器;假如我有武器,它便处于弱势,所以它干脆把弱点展示出来,将友好的姿态当做自己的心理武器,用来争取一次近身搏斗的机会。
一环扣一环的分析,句句在理,却没有半点实在证据,只不过是自己脑子里运转的推测罢了。也许对方只是单纯的在表示友好,也许对方自始至终都没有考虑过最坏的情况,可这些也许又有什么用,还不也是猜测而已!
我们之间的距离曾经是三步半,现在变成了两步半,迈开了脚步超不过一秒钟的事。就这点时间,我难道还能剖开它的脑袋确认它到底怎么想的不成?
掌心被锤子的把柄磕得生疼,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似有若无地跳动。我很想就这样直接抡过去一了百了,结束这种提心吊胆的状态。可是理智又在告诉我,这些也许都只是我自己恶意的猜测。我怕冲动酿成大错,倒不是指杀错好人这种道德问题,而是唯恐冒失的攻击激怒了这位或许比我更强的对手,最终导致我自己的悲剧。
可要是都想到这一步了,换个角度来看,我最好的策略其实是主动攻击。如果把双方分别采取善意和恶意的决定组合一下,我会得到四种情况,而主动攻击这个策略在其中的三种情况下都是最优的:如果我比他强的话,自然可以拿下,如果我比他弱的话,不主动攻击也只是坐以待毙。
仅在双方都决定表示善意的情况下,它才是糟糕的。仅仅是四分之一的机会。
不,除掉本已不利的概率不说,如果不了解对方,我难道真能放心地选择善意那一边?
思考间看到对方又谨慎地踏出了一步,我的嘴角忽然难以抑制地抽动起来。
只是觉得好笑。
无法沟通的尽头就是猜疑。我以为我在观察它,实际上我看到的只有自己的忐忑和不安。我疑心它选择了恶意,而它也会疑心我疑心它采取了恶意,而后继续层层迭代。只要有哪怕一丁点的可能性在,事情最终都会被引导向最糟糕的结果那一边。
可就算我想通了这一点,心里还是难免抱有幻想。
“马丁。”我对着耳机说,“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就是陌生的双方在完全无法沟通的情况下,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表示善意。”
“从理论上,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
又是这种毫无帮助的回答。我想骂几句,却发现我已经不用再烦恼了。
圆头大脑袋踏下最后一步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它已举起双臂迎面扑了上来。

5
零距离的情况下,地质锤就是个笑话。我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做出反应,可是还没等我把锤子抡到一半,对方已经整个扑到我身上,那脑袋迎面狠狠撞到我的面罩上,震得我眼冒金星。不下于我的体重加上最后加速带来的冲量一下把我压倒在地,然后它挥舞着两条手臂,乒乒乓乓,对准我的头罩一顿狂揍。
一时半会这个强化头罩还不至于被打破,但我裹在里面的脑袋依旧被它的左右勾拳打得左摇右摆,晕眩到简直要反胃了。根本没机会反击,连带着地质锤也派不上用场,可我还是不得不死命攥住它--要是落到对方手里,那可是狠命敲两下就能打破头罩的利器。
可这样一来,我就剩一只手可以用来保护自己了。哪怕隔着厚厚的登陆服,我全身上下的筋骨却像是被锤子砸了几遍。对方的拳头就像雨点一样纷乱砸下,单手防御又处于下风的我就像是撑着破伞行走雨中的旅人,回过神来已经全身湿透。
不行了,这样下去绝对会死。
我蜷起身子,忽然一脚狠狠蹬出!
对方打得正欢,毫无防备。这一脚正中它的躯干,把他踢得倒退了几步。我抓住机会一下子翻起身来,半跪着举起手护在胸前,右手握住锤子蓄势待发。
全身还残留着刺痛感,却已经减弱了不少,像是隔开了一层厚厚的纱布。“肾上腺素”。我忽然想起这个词语,随之在脑中翻滚的是一些零碎的记忆,比如我和某个人闲聊的场景。
代天宇。我唯一记起了这个人的名字,我们的船长。在我们四个人里,他过往的打架经历最为丰富,可是挂在嘴上的口头禅却是冷静,再冷静。
“打架打到兴奋的时候,肾上腺素会让你反应加快,力量毫无节制,而且对疼痛的感觉极其迟钝。”他说,“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冷静的人,获胜的机会要大一些。”
我记起了,也照做了。圆头脑袋下一次扑上来的时候,我缩起身子,向着另一侧挪了一小步,只用极小的动作便躲过了它。趁着它侧面空门大开,我飞起一脚直接踹在它像是人类腰部的地方,把它踢得翻了几圈。还没完。赋闲至今的地质锤总算派上了用场。我踏前一步,趁着它还没站起来,对准了脑袋中间就是一锤。
一下,两下,三下。咝咝声忽然响起,像是某个密封的东西进了气。身下的东西忽然拼命挣扎起来,我拿出吃奶的劲才把它压住,继续砸。那个大圆脑袋正中的裂缝越砸越开,星球上的空气正在拼命往里钻,而它挣扎的劲头就像是中了剧毒后绝望垂死的挣扎。
之前马丁已经探测过,这里空气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碳、甲烷、氮、硫化氢和氨这些分子量比较重的气体,氧气非常稀薄,距离居住还差着至少上万年的紫外线照射分解。现在的空气,人类暴露在其中几秒都会中毒而死。死者面色死灰,就像这……
我的动作忽然停住。
身下的挣扎不知何时也已停了,他此时一动不动。圆头脑袋的中间破开了一道大裂缝,咝咝声渐弱下去。低下头,透过空隙,我看见那里面埋着一张同类的脸。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巴,虽然和我记忆里那三个人的样子都不一样,但毫无疑问,这应该是一张人类的脸。
他面色死灰,五官因为强烈的痛苦全部纠结在了一起,整张脸都大变样了。可即便如此,我还是隐约从这张脸上看出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我也许没有和他一起的回忆,可是我又似乎见过他……
“马丁。”
我站起身来。
“指路,我要尽快回到飞船上去。”

6
马丁号开启了低速模式,绕着丘陵地区飞了几圈,最后在一处背阴面找到了另一架飞船。它的款式和马丁号一模一样,只是外壳上多了不少斑驳老化的痕迹,几块缺损的部件仿佛在诉说着一路上的艰辛。
我使用了自己的身份认证,门一下便开。飞船里的构造和我知道的完全一致,就连冬眠舱出来的那个小房间也几乎一样。我走过去,只是站在台边,双手便自然而然地作合十状。
现在我记起了,那些扁平方石模仿的是地球上叫做灵位的东西,用来缅怀死去的人。曾经,在这艘船上有四个乘员。勇敢的船长代天宇是船上的主心骨,遇到突发状况时总是勇敢担负起断后的角色,最终死于一次泥石流灾害;热爱赌博的讨厌鬼处处谨慎小心,可是最后却被一块风化掉下的铁矿石砸破了脑袋;爱讲笑话的大个子身体强壮,是个乐天向上的家伙,可是这些都没能帮他挡住登陆服被尖石刺破时涌入的有毒空气。
最后一人是个爱幻想又缺乏常识的家伙,他有次一本正经地研究起这艘船的未来,说会不会航行到宇宙尽头引起时空乱流最终返回过去,结果被其他人笑足了三天。
这个人是我。

7
这边飞船上的第四个灵位最终被我带回了马丁号。不用说,它纪念的自然是死去的第四位乘员,经由人类之手处死的唯一一人。细想一下,关于灵位的来历似乎成了个封闭的循环,当中大有文章。只不过我此时已经没有了考究的兴致。
我在这个星球上盘桓了一周,咀嚼回味着那些在我脑中复活的场景,闲暇时愉悦地畅想宇宙尽头的景致,直到这些零碎的东西逐个被我再次遗忘。按照操作规范,我没有在这个发育还不完全的星球上放下广播标记,而是准备进入冬眠,启程前往下一个星球。我猜想,当我下一次醒来以后,大概又会忘记了此时还记得的最后一点事情,只会木然地对着四个灵位行拜祭之事。像过去多少次做过的那样,没有过去,不需要未来,做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
直到我重新回到这里,把另一个我短暂地,变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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