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维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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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过塔里的男孩吗,你可以听听看。” 她朝我挥了挥手说十年后再见,我说,我努力活到那时候……

发挥才智,则锋芒毕露,凭借感情,则流于世俗;坚持己见,则孤独无友。总之,人世难居。——夏目漱石《草枕》

1

到出境登记处时我喉咙有些发干。十八岁那次是新鲜无畏,二十四岁顾虑完全不同。

盖章的工作人员迟疑了下:“星域外出劳工证明看起来……有些不对啊。”

“这是去年发的模板,那时候你还没来呢。”

旁边年长工作人员笑了声,朝我投来个隐晦的一切有我的眼色。鲜红印章安然落下。

一分钱一分货,他口碑不错的。

出境登记处大厅后面则是各种交通工具汇聚处。三号通道是直达其他市区的超快速地下列车,二号则是地面交通,包括地上铁、悬浮游览车、飞机,一号则是飞离地球的飞船停靠地。走在一号空旷的通道里,脚下是软软的吸尘垫,透过玻璃墙能够看到起落架上的等腰三角形银色飞船,它巨大的身躯看起来像是巨大的古代箭头。路过行人们一脸轻松,朝在脸上打过粉的我善意微笑。

我一样样心中盘算。最难的外出劳工证明没问题了,遭遇抽查都是上飞船的事了。那家星际开拓皮包公司的证明纸张不是假货,只不过上面的签名和印章是高仿,不知道最后一关起飞前的再核查能不能顺利度过。每年都有很多我这样的人想要偷偷出境,大多数都被抓回去并且罚款,不过还是有一少部分能够实现目标。

作为悲观者的我来说,成不成功并不重要。光是这个类似“越狱”的过程就已经让我肾上腺素激素分泌,手心出汗,整个人仿佛进行了一次了不起的运动。旅人都将回去,早一点也没关系。

飞船乘客舱被划分成一个个小格子,俩人一间,软垫长椅可坐也可睡觉,里面被平衡了重力,所以在太空时不用再像曾经的老宇航员那么飘来飘去。我走到自己房间里坐下来。

“先生,您没事吧?需要来一杯水吗?”

乘务员关心问道。

我摇摇头装作一副经常出境的老手模样:“给我一包小莓饼干。”

她从餐车里取出一个小纸盒子递给我。

在这时,我的“室友”也推门进来。

黑色的宽大风衣将她纤细的身体罩在里头,看起来就像那些表演的魔术师。

栗色中长卷发,黑夜一样的眼睛,以及充满光泽的柔软皮肤都让我自惭形秽。

她看起来精神极好,奇怪的是脚下步伐却沉重,整个人行动缓慢。

“你看来运气不太好。”

她的声音清晰又轻巧。

我差点忍不住摸脸,看看是不是被人识破真实身份。

说过一句话后,她就偏头躺在软椅上闭目小憩。

偷偷松了口气的同时,我紧张地注视手机倒计时。现在距离降下起落架飞船点火还有十分钟,在这600秒内要做到三级运载火箭的检查、地勤空勤联动和物资清点、起落架枢纽安检、地面指挥中心数据反复确认、燃料复核……那么多需要做的步骤,也许乘客复核不过是简单地清点名字。

不过一旦发现有不明乘客混入其中,考虑到安全和财产损失,肯定会立即暂时停飞。由警察将那个嫌疑人带走,罪名会是伪造身份、欺诈、非法偷渡,这三个罪名每个都至少判三年。也就是说十年我都得在监狱里度过,每天贩卖脑力,浑浑噩噩。

一盆冰水倒在我发烫的脑袋上。

兴奋消失无踪。

害怕充斥每一根神经,心里只为自己的冒失而悔恨。

姚峰啊姚峰,你跑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又能怎么样?最后不是还要回来吗!唯一的朋友赵爽知道又会多么失望。自己将成为社区的反面教材,被人笑话……

我忍不住来回踱步,迫切想要冲出去躲回家里。

“各位乘客,请系好安全带。距离起飞还有五分钟,为了太空旅行和您的安全,现在舱门已经紧闭。有任何需要请您摁下身边服务按钮,我们会通过食物通道给你送来需要的东西,欢迎您的乘坐……”

看到室友没有睁眼,我偷偷跑到门口掰了掰舱门,纹丝不动,还差点把我手指给扭了。

“喂,你这么开可是不行的。”

她突然的开口让我吓了一跳,有些尴尬。

“想出去吗?”

“简单啊,如果旅客出现流血等重要突发事故,舱门就会直接开启……可惜今天不行。”

我坐回软椅上,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你叫什么名字啊?”

“姚峰。”

“我叫……你就叫我‘喂’好了。”

面对健谈的室友,我有些招架不住。本来我就是H值在3点的中度病人,很容易疲劳,精神紧张让我浑身乏力。

眼睁睁看着飞船将要离开,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买的假证明有用吗?到那些拓荒者星际公司能够生存下来吗?会不会一切只是人贩骗局?

正当我烦恼不已的时候,猛地发现了一个状况。

在舱门正上方的倒计时钟停止了计时。接着我听到密集整齐的步伐,仿佛是接到号令冲向阵地的士兵。各种舱门似乎都在打开闭合,鼓点般的脚步越来越近。

我手心出汗,闭上眼睛。

2

一天前。

“外出原因。”

“到外面散心。”

是个新来的年轻人给我办理出入登记表格,他皱了皱眉,不太满意我的回答。

我赶紧补充说:“医生说让我出门走动走动,有利于年审。”

听到年审的字样,他表情松弛下来,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

“好了,我们也是按照章程办事。姚峰,记得最多三天就要回来去社区报到。好,下一个。”

走到门口时,巨大LED墙壁正来回播放。第一张是对恐怖组织白鹤组的通缉令,第二个就是年审通知。

敬告诸位居民:

我处已做好准备,迎接10月底年审。以sin值和h值复审为主,请大家放松心情,争取拿到好成绩。提前祝大家一切顺利。

东光社区审核处

Sin同古文中origina sin(原罪),指的是罪恶倾向,最好是0,标准值是6,最恶劣是10点。这个概念正式被大家认可是在80年前,那时候国家之间流通放开,尝试文化大融合。没想到恐怖组织激增,在各地制造血案制造冲突。追踪之下还是漏网了不少人。

为将潜伏在庞大人群之中的危险信号发掘出来,sin值应运而生。它的基本原理是通过立体化信息对人体进行刺激,观察实验者生理反应,将结论最终以数值表达出来的方式。比如说看到小孩被飞车撞击造成重伤,乡村、小镇被火烧,动物遭受虐待,大多数人都会害怕和不忍,不过还有极少人会产生快感。这部分人会划分在sin合格值6之上,根据数据打分登入个人信息,从此成为被监控和限制人群。

H值是判断一个人健康状况的数据,从0到10划分详细。合格值6点之下的人很难找到工作,甚至婚孕、出行等等都会受到限制。这是紧张局势造就的一个节省资源的策略。假设一个H值6以下的老人家想要离开市区,如果被三番四次劝阻不听,保险公司甚至可能将他以“涉嫌诈骗保险”告上法庭。

两个简单名字包含让人生畏的力量。

很不幸,我正困扰于后者。H值只有3的我是中度病人。

我所在的东光社区有超过一百栋住宅,超过五千名和我一样的不合格者。不过我们之间很少走动,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为生活我们不得不出租大脑,每天超过十个小时戴上特定装置,接入“云脑传输”,这是一种新方式。简单来说就是将闲置的大脑利用起来,成为云端的一部分参与计算之中,制造价值。所需要的是一个专用头盔,一个大脑正常的人,以及滔滔不绝的时间。

作为租借大脑为生的人,我很清楚其中滋味。第一次将大脑租借出去,整个人仿佛是喝多了酒,晕晕乎乎不受控制。眼中全是奇怪色彩,大脑里头有个勺子不停在搅拌。

这是一份并不复杂也不痛苦的工作,只是乏味而令人疲惫。时间过得太快。毕竟,时间本就是租借大脑附带的东西。

剩余的时间用在三餐、睡觉和卫生间。为了下一年能够摆脱这种状况,我们得认真学习有关年审事项,每年项目都会微调,所以必须认真研究。

耗费时间交新朋友对于我们来说太奢侈。

所以我只有一个朋友,赵爽。我俩小时候认识的,又一直呆在同一个城市。

在办理完证明之后,我去找到她说了自己的事。在健身房上班的她是个健康的人,无论sin还是H都在“好人”范畴之内。

接到前台通知,头扎马尾的她走过来,脸上还有些汗水的痕迹,四肢修长柔韧,浑身散发出一股活力热度。

“出事了吗?”

她满脸严肃。

我尴尬地摇摇头:“不不,我是准备出门一趟……”

“什么?”她打断我:“出什么事了啊,你告诉我。”

在我一再解释下,赵爽才相信我不是凭空胡说。

“出门的费用你有吗?你生活不宽裕……”

她说得没错。我今年二十四岁,仅出去过一次。十八岁时我咬咬牙,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总算交够了巨额保险——这些钱现在虽然还是属于我,可除非我死了,我将再也等不到它们回到手里的那一天。

“想出去看看外面。”

我这么说。

和赵爽不同,我没办法找到在办公室或者公共场所上班的机会,长期在单一的小房间里。对于一个H值3点的病态人来说一点也不稀奇。

听到我荒唐的回答,赵爽将脖子上的白色汗巾取下来。她摸了摸我额头说你不去报个年审突击班,花钱在那些上头。如果真要看看新鲜风景,利用网络就行,3D,4D旅游不都行吗?北海道、西伯利亚、佛罗伦萨随便挑。

她说得是没错。可那都不是真的。

“我已经决定了。”

我坚决地说。

“我不知道怎么说你!姚阿姨还在的话绝对不会同意!”

她很生气。

我不敢和她对视。其实我在心里说,母亲是会同意我的。

3

窗外树木和高楼都在齐齐下坠时我依旧在飞船上。

身边既没有荷枪实弹的警察,手臂上也没有电子镣铐,没人宣布我有罪。

根据乘务员的解释,是因为飞船上出现了临时故障,经过工作人员的紧急处理已经恢复正常。

然而于我,已经相当于在悬崖边走了一圈。

“喂,你这个人很喜欢出汗啊。”

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室友再次瞄向我。

从这个人不想好好做自我介绍,就可以看得出是一个自我的人。长得挺美却是个麻烦的人。

“该不会……你有问题。”

锐利的双眼刺过来,让我侧过脸。

“你是第一次坐飞船?”

我想用橡胶带给她把嘴补上,每句话都让人心惊胆战。不过转眼一想,反正也起飞就再也没有了回头路。好吧,做一个快乐的偷渡者!

“喂,”我开始反客为主:“你出去是要到哪个星球啊?”

“我就逛逛太空,哪儿都不去。”

回答太任性了。

“你看样子就不像是去旅行的……算了,你会下象棋吗?”

“会!”

象棋可是我不多的爱好之一。

作为一个脑力劳动者,每天十二个小时得让人用自己的脑袋,剩余的时间除去用餐睡觉是非常紧缺的。加上还要参加社区各种提升自己H和sin值考核的功课,我唯一坚持下来的就只有三个属于自己的标志。象棋、五子棋、魔方。我自认为遇到专业选手也能一战,绝不怂。

“……”

又输了。

连输十五把。

差点连我的自尊都给输掉了。

套路,全是套路!各种给我设置陷阱,看起来很容易吃下兵、马、炮,只要敢下手,我的大军就会被她包围吞掉,牵一发动全身。

“你算不错了。”

对方开始一本正经安慰手下败将。

我将被子盖在身上,戴上眼罩,装作困顿来避免再次遭到羞辱。她也没有揭穿。

偷渡第一天,喜忧参半。

4

从地球出发到终点土星基地需要半个月。到了那里才有更高一级的飞行器,可以载人飞出太阳系,开始对外的拓荒。

被固定在每个房间的两位乘客并没有通过性别区分,因为乘客都被安全锁给锁在软椅上,除了能够舒展身体、选择坐、站、躺之外,甚至不能离开软椅,在两名乘客之间有张自带显示器的小桌子,他们甚至无法触到对方。方便则是用特制方便裤,如果觉得害羞可以将俩人之间的窗帘拉上。

第一次实地在地球头顶俯视自己的出生之地,让人产生一种不真实的错觉。那个带着淡淡光晕,蔚蓝色中白氲流动的星体就是人类的起源。就像一杯从正上方看下去的学徒咖啡,咖啡师还没能够掌握奶泡技法,导致奶沫四处流散,化为雾状。

在虚拟空间里怎么栩栩如生也没能够有身在实地的奇妙。我有点害怕氧气突然消失,自己变成那些暗淡星星,在看不到轨迹的黑夜里游荡。

“来两把?”

我的室友一边喝咖啡,一边自顾自打开了象棋的程序,用期待的眼神看我。

简直不给人活路。

猛地我灵机一动。

“今天玩五子棋怎么样?”

她犹豫了下,仿佛没有什么信心。

“其实我五子棋也不好的,当做消遣时间好了。”

在我淳淳善诱下,她终于上勾了。

结果我再次输了十五把。

套路,又是套路……假装不会给我信心,又让我跌落谷底。

我不想玩了,有点想家。

还没等我找个借口逃离被虐杀,她突然展露笑颜:“谢谢你啊,很开心。”

说这种话什么意思?

“不玩了吧,再玩下去你也赢不了。”

如果玩魔方,我可不一定会输……

她突然问:“你的妆花了。”

我下意识摸了摸脸。

“果然,你是‘偷渡者’。”

她看着我的眼睛,得意地说。

我浑身僵硬……事到如今我没法再掩藏下去,我并不是一个好演员。

她并没有举报我,反而饶有兴趣地问起我的生活来。

“为什么会想要偷渡呢?地球挺好的。”

“我的H值才3,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岁,如果不这样我是没有机会到外面看看了。”

这不是借口。曾经百年前让人尊重的脑力劳动者现在落得如此下场,终究到底是因为需求下降太多。自从“云大脑”项目诞生后,脑力工种几乎都被它给承担下来。大大小小,各种团体的“云大脑”都在运行着,仿佛重新构建了这个世界的节点。比起个体的不可靠和善变,纯净的人脑集合简直优越太多。体力劳动者相应变得更加可贵。没有好身体的人是不允许参与体力工种的,因为一旦身体被拖垮会导致医疗制度买单。

于是渐渐社会人群发展成了两个方向。体力工作者受人尊敬,有丰厚的收入,而且能够随意旅行、参与各种活动,因此更是珍惜锻炼自己的肉身。脑力劳动者不得不出卖自己大量时间和脑细胞,换来生计,参与各种培训就是为了年审时能够将自己提升一阶,获得更多的福利和保障。可惜,本身底子就不够好的人很难突飞猛进。在长时间劳作和保持静止的环境中,大多数人都会渐渐身体越来越弱,这是一踩下去就很难上岸的流沙河。

“在家里看看不也一样吗?”

她的问题和赵爽一样。

我说:“不同的。你可以看很多经典爱情电影,可是你不能够说自己就经历过爱情。”

“你读过不少书嘛。”

被识破了,这句话引用一本爱情故事的序。

突然之间我想到了母亲生前很喜欢的一段话。

发挥才智,则锋芒毕露,凭借感情,则流于世俗,坚持己见,则孤独无友。

不知不觉我说出了口。

“总之,人世难居。”

她轻轻松松接了过去,眼里有股难言落寞。看起来不过二十几岁年纪,却和当初母亲一样,仿佛经历过不少波折和痛苦。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sin值是10。”

原来是同病相怜。

啊,什么?10!

那不是极度危险的标志吗……

脚下陡然传来剧烈震感,我用力抓住软椅,视线晃动不停。倒是对面的她看起来冷静平常,熟练地用手抓住安全锁,蜷缩身体。

好像一柄星际重锤击中了飞船一样,我和她就像小舟上面对风暴的两个游人一样荡来荡去。

门上红色警报灯终于响了。

“请各位旅客保持冷静,飞船遭遇不明飞行物袭击。请各位保持冷静,我们正在使用一切有效办法解决……”

仅仅一段话后,飞船工作人员保持沉默。

“白鹤组。”

她却轻轻说出一个名字。

那是星际海盗团之一,行事乖戾,动则杀人越货。自他们头领亚拉索被送进监狱后,白鹤组收敛不少。我透过玻璃窗,果然看到好几艘小型战舰悬浮在不远处,黑洞洞的枪口冷冷对准飞船。随时我们都可能变成宇宙碎片。

5

按照自救手册,这时候有两个方法,一是用重物抵住大门寻找警察呼救,二是双手抱头不要激怒对方。而对外通讯系统已经被切断。

“里面的乘客听好,我们并无恶意,只是过来接我们白鹤组组长。或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和我们联系,请将你们房间的可疑人物报上来。只要接走他我们不会动你们分毫。”

这个声音在喇叭里说了三次。

接下来通话系统又恢复了。

奇怪的是,白鹤组令每个人和他们对话都被所有人听到,用以佐证。里头的一些发言十分刺耳。

“我发现旁边这个人很可疑,他一直不说话,看起来有些凶狠,应该是犯罪……哦不,干过大事的样子。”

“不知道她是不是你们要找的。光是这个化妆就让人觉得她不像个女人,反而惊慌地不停在补妆。请把她带走吧!”

“……我觉得我对面的男人应该是,他进来就假装和气。和我不停套近乎,我一再出示过自己手指上的戒指了……”

“这里有个老伯很可疑。不过是给他推荐一下我们公司的健身产品,他骂了我一顿。这么大年纪还这么没礼貌……不,是脾气火爆,应该是他!”

伴随着,还有小房间里俩人互相的争论,声音极为刺耳。

这危机下的众生相让我心里有些难过。

我们已经习惯用数据说话,不信任别人太久。

“你不说我吗?”

“别开玩笑了,我不是那种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怪异之处,假如因为这一点与众不同就将他看做罪犯,那么我们不如变成深海里的鱼群好了。永远一个方向,永远遵循季节繁衍,在某个海域被一条猎食动物给吃掉。

“可是我就是亚拉索。”

她赌气一样说。

一时间我不知道怎么应对。

套路,又是套路。

我换了个话题:“亚拉索不是在监狱里吗?应该已经入狱三年才对。”

“因为她越狱了。”

她满不在乎地说着,慢慢咀下一颗小莓饼干。

“越狱也不应该啊,这么快就能够定位到她了吗?不是应该悄悄逃走才对。如果他们这趟找错了,我们会怎么办?”

“炸掉啊。”

对方继续说着恐怖的话。

“开玩笑,白鹤组是干什么的,恐怖分子,星际海盗。不是什么宇宙的浪漫军团,干的都是打家劫舍的活动,干掉这一船的人就没有活口会泄密了。”

我浑身一紧。好不容易冒险出来就要面对星际海盗白鹤组,人生无常!

“不过,没那么容易。”

她这句话就像摁动了开关,船舱高频率震颤起来。蓝色的流星在窗外一闪而过。

飞船还击了。

蓝色光柱击中了侧面的一艘小型战舰,透过玻璃我看到它就像让钉头锤狠狠来了一下,翅膀和身体分离开来,很快就变成了一团燃放的红蓝烟花。过了一阵通信器再次被开启。

“很好,一艘飞船损失我们能够承受。请诸位游客继续告诉我你们的情况,我们需要更多的信息确定他在哪个位置。”

通牒的声音毫无情绪,仿佛被击毁的飞船根本和他们白鹤组无关。

我发现外面唯一的大型旗舰已经朝我们的飞船靠近,经过一阵晃动后衔接在了一起。白鹤组登陆了!

试了试网络,果然早就被切断。到了这种时候我反而平静下来,面对极有可能丧生的未来有一种奇妙的安心和好奇。

事已至此,不必难过。母亲曾经得病之后大概也是这种状态吧。

“趁还有时间,我们再来两把象棋。”

对面的喂小姐提议。

真是个临危不惧的怪人。

门外枪炮雷雷,鼻子能够闻到一股灼热的铁腥味,我们的手指轻轻在面前的显示器上下子,好像这一切不过是平常旅行的一部分。

6

她还未下完子就已经主动认输。

“我不见得会赢。”

“不,我知道自己的棋路已经不对。赢不了。”

停了停,她突然说起一个名字。

我顿时激动起来。

她曾经是我想象中的对手。曾经十五岁就获得了全国象棋大赛的那个女孩!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她将会继续发热发光时,她的发言人却站出来说她身体不适就此退出象棋界。这是我少年时代无法解释的几件事之一。想到之前她说过自己sin值过低……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曾经可是发明了“疯狗战术”的年轻大师。

“疯狗战术被有个对手偷偷举报,因‘攻击欲望太强’我被要求暂时离开比赛场地进行调查。结果查出来,我sin值是10。10你知道什么意思吧,随时有可能攻击任何人。”

说到这里,她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

剩下的已经不需多讲,我很明白那是怎么一个过程。只是稍稍不同的是我是因为身体,她是由于原罪。我们都是被社会提防的人类,害怕我们多生事端,扯后腿。

“疯狗战术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战法!”

我由衷说道。

所谓“疯狗战术”就是同时抛出两个诱饵,一明一暗,引诱对方上当。无论吃下哪一个,将会被布置好阵型的其他棋子疯狂撕咬。这个套路我研究过几次,发现唯一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做……让她赢。

“对付疯狗需要耐心。”她伸了个懒腰:“我觉得你很适合我们白鹤组,当然我说的是早期的白鹤组。”

“白鹤组不是犯罪团伙和星际海盗吗?”

“最初成立白鹤组,我的想法是将它变成一个可以容纳那些被H、sin困扰的特殊人的组织,取鹤立鸡群的意思。成员们可以定期聚会,互通有无,寻找这部分人群的出路和转机……只是人数不断增加之后,原来的宗旨早就被忘记了。你看,我说需要耐心的吧。安全锁可以打开了。”

我试了试,果然将身体从钳子一样的装置中挣脱出来。也是,白鹤组寻找亚拉索肯定要迅速控制中枢,这样才能够救他出来。

外面传来敲门声。

“里面的人打开门!我们解锁了,通过旁边的操作台和显示器就能打开。”

一个不耐烦的声音通过通讯器喊着。

我忍不住哆嗦了下,站起来,轻手轻脚走到门口。

“快开门!”

外头开始用脚踹门。好在这扇门金属材质用料足、坚固,不用开关的话是无法突破的。

我灵机一动含糊说:“卡住了……”

他骂了一声,略过我走向下一个地方。

回头我看到她奇怪地盯着我。

“你这样是没用的,逃不过的。”

“……是啊。”

有时候的举动根本不受控制,我觉得他只要走进来就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一样。这是一种让人心悸的预感。

仅仅过了静默了十分钟,他们再次找到了我们这里。

“里头的人是警察吗?劝你合作点开门,别负隅顽抗。”

在这种情况下我什么话也不敢说。

扩音器里再次播放起乘客们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想要把大家都害死吗。”

“还不快点打开门,让我们能够快点回去。”

“朋友,这么做不厚道吧。”

“听我一句劝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在各种舆论压迫的伴随之下,外面通牒的人更是镇定:“我已经调查了你的资料。姚峰,二十四岁……你是H值不合格者,也就是说是个偷渡的。姚峰,将我们组长交出来。”

“原来是偷渡者。”

“他们到处搞鬼。”

这样的批评声让我浑身冒冷汗,身体发僵,腿脚几乎抽筋。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她,不,亚拉索这么说着,依旧坐在软椅上一动不动。

我内心已经认定,她就是白鹤组头目亚拉索。

白痴啊姚峰,不过是将白鹤组老大交出去还给他们,你为什么要办这种傻事!

内心我却很清楚。到现在为止亚拉索不为所动,显然是不想被他们找到的。其中肯定有原因……可是跟我完全没有关系。

我们不过萍水相逢,她也没有要求我这么干。

然而我却产生了一股死也不打开门的勇气。只要他们进不来,看不到亚拉索的脸,我们就是安全的。

我真是疯了。

7

勇气总是出现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本来,我最该有勇气的是那时候,医生让我签字之前。那是母亲自愿放弃治疗的声明书,需要她和我一起签字。

医生说过体质和遗传关系很大,赵爽母亲是一个游泳运动员,而我的母亲,自我睁开眼她就是一身病服。

母亲在世时常说,健康真了不起,好想可以站起来走走。那时候她已成天躺在病床上,每天有半个小时可以被推出去晒太阳。科技发展却没阻挡人类肌肉萎缩。不,应该说科技发展越是快,人类的身体却越是衰弱,大量工作和繁杂事务都交给了智能化工具们。

比如说体外怀孕。

我是母亲求来的孩子。她和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健康人的基因结合。这样做是为了能够让自己的孩子具备更好一点的体质,可惜还是失败了。生而为病人,我很对不起她。

遗憾总是发生。我既没有获得母亲那双纯净温和的眼睛,也没继承她温柔的声音,甚至连她那份无论多么糟糕也能保持乐观的心情也没能够领会。

在五岁第一次年审前,我翻开太宰治的《人间失格》。看完后,顿觉人生无望。

于是测试sin值时我得到了高于标准数值的7。

那年我都在愧疚之中度过,母亲该会在医院被很多人议论,生出我这样从小就有犯罪倾向的小孩是多么可耻的事情。

比起这件事,被其他小孩远离、畏惧、排挤不算什么。

隔离一年后我再度看到母亲。

她笑着说,神经,哪有这么小的孩子就想犯罪的。对我来说,你健康比什么都好。

母亲是在我十七岁这年去世的,死因为杜氏肌肉萎缩症III,是最严重的肌肉萎缩症之一。表现为因基因突变缺陷导致肌肉细胞不能正常产生某种蛋白质,患者全身无力,最终肌肉细胞死亡。写死亡证明书的医生好心说这种病会遗传,让我感到身体不适就来医院。

说话时他写错了我母亲的名字。在旁边是一叠厚厚的死亡证明等待签字。对于某些人很珍贵的东西,在其他人看来其实是喝水吃饭一样稀疏平常。我该冲他发火,可我什么也没有做。

就像赵爽永远不会理解我对她的夏目。她在健身中心挥洒汗水,尽兴嗅着空气中那股温热微酸的热情味道——健康地养活自己。

换成我,只要身体里潜伏的杜氏肌肉萎缩症小小闹一下,我可能在跑步机上摔倒,或者被哑铃砸到脚,然后余生病床度过。

就在我准备找东西塞住耳朵时,通信器里发出一声惨叫。接下来是枪声、大吼、慌乱的叫喊、咒骂、鞋子快速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外面似乎发生了转机。

亚拉索帮我解开疑惑:“你还记得起飞前的五分钟吗?那时候就是警察在布置了,他们将人藏在货仓里,等待接舷战。”

原来这是陷阱。

“可是,万一白鹤组直接攻击飞船怎么办?”

“我在啊。至少他们必须知道我在里头,他们才敢开炮……”

说到这里,亚拉索冷笑了一声。

对准自己老大开炮?!

我明白了。

亚拉索被抓走了三年,白鹤组一定有了新的掌舵人。那位新领袖最不愿意就是看到亚拉索回来争夺权柄,所以要么亚拉索乖乖呆在监狱里,要么死人是最好的。这不是一次面对越狱的接应,而是狙杀。警方则利用白鹤组迫切的想法,将亚拉索作为诱饵放出……

“想到了吧,我的‘疯狗战法’被人用出来,我变成了诱饵,真是讽刺。”

没错,亚拉索是一个明明白白的诱饵,白鹤组不得不出手。

可是暗地诱饵在哪?

外面声音越来越小。终于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我是进出境刑警中心陈进发警督,所有登陆白鹤组人已经被我们全部控制,外面的飞船也被我们全数接管。乘客们请不用害怕,我们会暂时折返地球。我在此代表刑警中心为你们的配合而致以敬意!”

当我松了一口气时回头一看,亚拉索竟然闭上了眼睛。

她脸色发白地蜷缩身体,用力捂住胸口,身体轻轻发抖。

我忍不住推开门大喊:“有人生病了!医生,医生。”

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走到我旁边,看了看里头,拉开亚拉索的黑色夹克,整个人忽然站起来,往后退了半步。

我绕过他看过去。

在亚拉索宽大的衣服下有几个银色电子环锁将她腰、手臂、胸、腿都给锁住,而且互相之间用金属线给联通,牵一发动全身。

“……U型炸弹。”

魁梧男人一说话,我发现正是开头那个陈警督。

他一手拉住我,一手搀扶亚拉索来到了飞船的货物舱位置。中途他不停在通话说着什么,全是我听不懂的名字,防爆墙,软性电磁圈什么的,隔离橡胶……很快,一扇扇看起来就很厚重的门从四面八方靠拢我们,几分钟就打造了一个封闭小屋。

就这样,我再次和亚拉索一起进入了同一个密闭空间。

看着她难受的样子,我焦急又烦躁。

外面的陈警督耐心解释,说让我们坚持一下,警方会以最快速度派出飞船来接应。不过也让我小心,那个被他称作U型炸弹的东西锁住了亚拉索全身,他们暂时没有办法解除,也不知道触发原则。所以让我和她呆在一起,等她醒来安抚她的情绪,避免可能的伤亡。言下之意,因为我和她之前呆在一起没问题,现在也没事,还可以作为和外界联系的一个传声筒。

作为交换,他承诺不会起诉我这次偷渡相关罪名,放我安然离去。我才明白,启程前不是自己幸运,是他们怕打草惊蛇才没有抓我下去。

事情再次回到原点。

我和亚拉索继续乘坐同一趟飞船,更糟糕的是她身上绑着不知谁弄的炸弹,她还在昏迷,我不得不注意她的动向避免爆炸。再一个,我可能被起诉。

她慢悠悠醒了过来。

“延迟性心肌梗塞,老毛病了。找不到药,我大概一个小时内就会死掉了。我一死,就该爆炸了。”

继续坦然说着可怕的事情。

一再确认之下我知道她没有开玩笑。

和外头的警督联系,他只是让这间防爆屋加厚了尺码。

这一天经历了太多次的刺激,面对一个小时内可能的爆炸,我却没有太害怕。

能够遇见童年偶像已经是太幸运的事情。

总的来说,这一次旅行早超出了我原本的期待。

“你吓傻了吗?”

我问了个想知道的问题:“你多大啊?”

“二十八。如果你想知道更详细一点,我十五岁退役后,十六岁创办白鹤组,二十五岁被抓。”

想想她已经干了那么多事,我简直是生活在古堡之中,每天“上班下班”睡觉、下棋,偶尔和唯一的朋友赵爽见一面,被她训斥。

“还有不到四十分钟了。”

“是啊。”

我们仿佛老朋友一样计算时间,说些废话。

唯一进步的是,我算是想通了。暗线就是亚拉索身上的炸弹——应该是比外面那些执行人级别更高的警察设计的。哪怕狙击失败被他们救走了人,那么得到的也只是一个爆炸。白鹤组现任首领依旧无法确定亚拉索真假……真是疯狂的战术。

还有十分钟时,我又有了一个大胆想法。

“我们试着拆弹。”

“真的?”亚拉索看着我:“其实U型炸弹并不难,关键在于要在一分钟内将十六色的线全部转对结上,并且不能有一次失误。不过如果出问题,外面的防爆网怕是用处不大。”

她给我展示了腰腹上的连接中枢,那里是一个小小的金属方块,上头蜂巢一样密密麻麻的插口可以拧动,十六色线在里头交错。

“因为过程中最复杂的是转动那些插口,要让线不再互相缠绕,所以这个简单炸弹反而非常有效。真的能够解开它的,只有特定款的拆弹机器人。它们特定的机械手臂可以在一分钟内轻松对齐十六色……”

“我、我、我有办法。”

因为过于激动,我脑部有些缺氧。

“你会魔方?”

她很吃惊。

我深吸一口气说:“十七阶魔方我很擅长!”

其实是可以不管这闲事的。

但也许是内心的一种奇怪信仰……我能够这么准时出现在亚拉索面前,而且我恰好精通有很少人尝试的十七阶魔方。生命真是神奇!

时间滴滴答答在心脏里跳动,我每一次呼吸每一个转动都小心谨慎,害怕破坏了原本节奏。每一个齿轮的咬合声都无比清晰,我听着亚拉索沉重的呼吸,还有不断拧动带来的机械碰撞声,

当我把亚拉索完整地带到警督面前时,他瞪大了眼。

“她已经没有危险了,请你们救救她,她只是一个病人!”

我用尽力气大声喊了出来。

陈警督说:“她是危险人物。姚先生,你做得很好,我会为你请求嘉奖令。现在到我们这边来吧。”

所有乘客都看了过来。

我没有理睬他,想要推开他和后面乘客对话:“救救她,有医生吗?”

“没错。白鹤组是她建立的。可是她为什么没有在白鹤组登陆时就站出来,就是因为她只要和那边一接触……这艘没有利用价值的飞船就会被白鹤组击毁!她想要保护大家。”

“大家帮帮她!求求你们了!她生病了,快撑不住了……”

我仿佛回到了母亲被医生摇头的那个时刻。哪怕使用药物,也只能够维持维持她多几天的生命,医生们竭力让她放弃治疗。那时候懵懂的我根本没有读懂母亲眼里的依恋和决绝,只是单纯地相信自己的耳朵,按照母亲嘴里的语言写下自己的名字。

不对的!健康是人人都想要的东西,怎么能随随便便抛弃!你看起来稀疏平常的东西,却是其他人一辈子的向往。

“让开,我不管她是谁,现在她只是一个病人!”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伯火爆地推开试图阻止他的警察,手提医药箱朝我们走来。他面容无比凶狠,却又充满温柔坚韧。

我用力将眼泪憋回眼眶。

这是sin值和H值无法决定的事情。

8

亚拉索和我说:“亚拉索,就是‘喂’的意思。我被查出来sin超标后大家都叫我‘喂’。所以我没骗你。听过塔里的男孩吗,你可以听听看。”

她朝我挥了挥手说十年后再见,我说,我努力活到那时候。

年审我依旧没有过,H值稳稳当当停留在3的位置上。没有因为这次冒险而更好,也没有更坏。

我将小莓饼干送给赵爽作为旅行归来的礼物。

她说你怎么这么高兴?我说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加上你我就有两个了。

她又问,外面你看到了什么?

我想了想说,星星啊,很多很多的星星。它们有的在这里,有的在那边,有的将自己藏起来,都在太空里孤独转动。图片里根本看不出它们的美。

不过它们始终在那里,你只要愿意睁开眼,就能够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