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抹了抹额头的汗,努力把刷子装回身后的袋子里,然后抬头看了看已经昏暗的天气。其实我什么也看不到,此时我正置身在14层和15层楼中间,为玻璃楼顶做着清洁。整顿楼都是玻璃的,光线还是能传进来,虽然那都是人造的光线,但仍然模仿了外界日出日落的时间。  马上就要下班了,我索性翻过了身躺在了隔层上,望着正上方上层楼房的房间,里面的陈设一览无余。干净的沙发,墙幕电视,还有从来没见过的新型电脑,宠物狗正蹲在门口等待主人的归来。  那生活真美好,我想着,然后抹了抹嘴角的污渍。这里比我们顶层舒服得多,没有风吹日晒,更没有冰雹和飓风那种反复 无常的天气。人们白天去到干净整洁的办公楼上班,晚上回到这样舒服的家中休息,这是所有人向往的生活。  整个城市都暗了下来,后脑的芯片提醒我,时间到了,我完成了今天的任务。于是我把工具都收拾好了,顺着隔层慢慢爬到了通道上,然后一边欣赏着城市的美景,一边走到了一个角落里。  老楚果然坐在那里,满脸笑容地看着我,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也是我们认识的第三天。我跑过去坐到了他的身边,看着他从上衣兜里掏出那皱皱巴巴的烟盒,急忙抢过来一支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怎么样?你还需要几天?”老楚问。  “我不知道,也许两三天吧,反正今天的任务是完成了,要不然我就要倒霉了。”说完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这里好像是不许吸烟的,也没有人吸,但这是楼层间的隔道,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会注意到。  “你呢?今天怎么样?”  “今天我又完成了双份,我中午没休息,对了,一会儿你可以去我的工棚睡,我晚上去加班。”老楚说完,把烟头小心地掐掉,塞进了包里,他不想留下任何证据。他和我不同,他是为了赚钱,而我是在完成任务。  “加班?这里不是不让加班?会影响住户休息的。”  “不是这里,是对面那条商业街,就是那里,你看,那里晚上没有人,所以晚上也可以清洁。我想提前把活赶出来,这样月底提前回家,能多呆一天是一天。”  我顺着他指的商业街望去,我知道那里有珠宝店、古玩店、金融商厦等,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去看过,各式各样的珠宝,各种从来没见过的电子用品,让人眼花缭乱。  “怎么,想孩子了?多陪陪孩子也好,对了,几岁来着?”  “五岁了。”老楚一说到孩子就满脸的笑容,他晚年得子,其实也不算晚吧,现在好像还不到50岁,只是人长得老些,常年在海风中生活的人,长成这样也正常,所以我叫他老楚。他从那个装烟盒的兜里翻出了一张照片递给了我,胖胖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尤其是张着大嘴的笑容,让人忍不住想上去捏两把。  “好可爱。”我客气地说着,其实我对孩子没有太大的感觉,这不应该是我这个年龄思考的事,虽然这个孩子很可爱。  老楚慢慢收起了照片:“你是不会明白的,他就是我的全部,我在这里受多少累都心甘情愿,只要能赚更多的钱让他上最好的学校,将来有一天也能住进这样的楼房里。”  他说着,仰望着整幢大楼,玻璃的大楼在灯光之下闪闪发光。我点了点头,慢慢地也跟着望了过去,这个想法不只一个人和我说过,说的最多的是我的母亲,我已经听腻了,不想聊这个话题。  “对了,你有没有门路,听说去西边那边打海盗,很赚钱,能顶这里的五倍。”  “你疯了?”我差点没被烟呛着,直盯盯地看着他:“你想钱想疯了?打海盗?那多危险?万一出事了你家人怎么办?你儿子怎么办?”  “呵呵,我也就说说,只是听说。我走了,吃完饭就得赶过去了,我时间不够了。”老楚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向前走去。  “你有多久没吹过海风了?”我望着他已经驼下去的背景喊着。  “两个月吧,我也记不清了。那有什么可吹的?永远不去才好。”老楚头也没回地回答着,然后快步拐向了通道的另一头。  我把最后一口烟吸入肺中,然后想着海风的味道,慢慢闭上了眼睛。  “对了,你好像说过……”  一阵声音传来,我腾地站了起来,以为碰到了管理员,被他抓到在这里吸烟的话,我又要被加刑了。看到是老楚又走了回来,我咒骂了一句,把烟头扔向了他。老楚倒没生气,把烟头捡起来收进了包里,小心地把烟灰也擦干净。  “我记得你说过,你从顶层下来,没有走楼梯,坐得是电梯?那个,那个要多少钱?”  “你就为问这个?”我摇了摇头:“好像是5块吧,我也忘了,我妈送我上的电梯,她买的票。”  “噢,噢,这么贵。”老楚点了点头:“听说坐电梯的感觉很不错,能看到全城的高楼,就是好贵,我每次都是从楼梯走下来了。等下次吧,孩子放假了,我带着他坐一次,也好让他下来见识见识,趁着他还不够1米2,听说这个身高是免票的,我们买一张票就行了。”  “其实,也没啥好看的,再说你把儿子带来,住哪?”  “住我的工棚啊,让他见识见识,知道这里有多好,这样他将来才会努力啊。”说完老楚笑着走了,那笑容中好像已经看到了儿子站在他的面前。  我们是三天前认识的,他是负责清理这里楼房的工人,而我,只是个被判刑的临时工。但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有着相同的话题,所以总能在休息的时间聊上几句,以解乡愁。他并不介意我的过去,也从没问过我犯了什么罪,他说我看上去不像是坏人。而我为什么在这里,只有我自己知道。  太阳已经下山,噢不,是天已经黑了,我却并没有离去。这里没有太阳,但时间与外界的日落完全同步,我不知道我们的航向是朝向哪里,我在想如果是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太阳会不会晚一些下山。  这是一条巨大的船,这是一个另类的国度,传说是刘黎一手创建了这里。对,就是那个四百年前臭名昭著的刘黎,他来往于各国之间,贩卖毒品,拐卖儿童,后来又创办了吸钱的基金,最后竟然办成了跨国公司,连欧洲那些政府官员都不知道他最后怎么骗取了第三次载人登陆火星的经费。那时候他还不叫刘黎,他那十多个假名字,每一个都成了世界通辑的要犯。他逃到了这里,太平洋的中心,建立了自己的国家。那时候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只知道他有十多个名字,还有用不完的钱。他宣称自己有罪,但不会服从任何政府的判决,他说把人关起来并不能解决问题,他会用自己的方式赎罪。  船越建越大,越来越多的自由主义者被吸引而来,他们都宣布脱离自己的国家,加入这个海上之国,好像这里就是一个世外桃源一样。在刘黎死的时候,也就是他的身份被大家知道的时候,这里已经聚集了5万人。这里被建成了7层,最顶层处在城市的最上面,这里有最肥厚的土壤,负责种植整个国家所需要的植物和粮食。中间有五层,每层都盖起了高楼大厦,最高的大约有三十层,我也没有全部见过。这是全国最舒适的地方,生活着大约70%的人口。最低层,也就是第七层是供给层,那里分布着制衣、制药等生活必需要品的工厂。刘黎死后这里正式宣布建国,而且他的想法还继承了下来,他们与各国通好,甚至有时会做一些贸易。  这艘船就航行在公海之中,永不靠岸,除了一些没办法搞到的东西需要靠对外贸易之外,基本上是靠自给自足。这里有所有现代文明的产物,电脑、手机、汽车,唯独没有飞机,因为他们不需要飞到外面去,他们只向往这里自由的生活,发展到今天已经有大约10万的人口。巨船没有目的地,一般就任由他在海面上漂荡,只有偶尔需要躲避一股洋流,或者有可能进入哪国边境的时候,才会开启动力装置。  所有这一切都建立在刘黎当年创建的那个理念,当然只有在他死后人们才完全明白他的想法。因为一开始人们只是以为他是个有钱人,一个愿意为罪犯说话的有钱人。他认为,任何人都不该被关押起来,即使是罪犯。任何人没有剥夺其他人自由和生命的权力,既使他罪该万死。但同样,任何人都该偿还自己欠下的债,为自己的所有行为负责。于是,这个规则应用而生,所有罪犯都被装上芯片,去偿还自己造成的所有损失,直到官方审定你的任务结束,才可以去掉芯片。如果任务长期没有进展,芯片没有记录到你为此所做的努力,它会让你渐渐生不如死,痛苦万分。当然,如果一个人罪大恶极,无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他就相当于被判了无期徒刑的社会劳工,需要每天完成规定的任务。盗窃者需要偿还失主3倍以上的财物,而且必须是合法取得的,还需要取得失主的原谅。贪污者需要归还钱款,然后努力赚钱交纳高额罚款,还要做够一定期限的社会义工。杀人者要用尽余生去向死者家属做出补偿,哪怕对方根本见都不会见他。  这是一个像童话一样的世界,这是一种理想的、幼稚的、不可思议的社会制度,但它真的实现了。还记得很多年前,一个罪犯用腐蚀性的液体毁掉一个花季少女漂亮的脸时,所有人都在叫嚣着要让他的余生为少女做牛做马,但这永远不可能实现。现在这种愿望实现了,大家都要为自己的罪行负责、偿还,而我就是其中一个。  那些向往自由的人们,信仰刘黎理念的人们,在他死后才知道,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世界最大的骗子,他凭一己之力骗了全世界,骗出了可以建设一般巨轮、一个国家的钱。他有罪,这就是他的赎罪方式,他把钱还给了愿意信仰他的人,他创建了这个理想的国度,人们在这里生活富足、自由,可以不为了触犯哪条法律而烦恼,因为只需要为此做出自己的偿还即可,而无需去坐牢。他们认为,古老的监狱和刑罚太过严厉,毫无效果不说,对受害者更是毫无益处。而现在,一切都显得很公平,人们用自己的努力去偿还自己的欠下的债,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只需要那个小小的芯片。  这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我也只是听老人们会说起,书本上教的也不多。我很幸运地出生在最顶层,那个可以直接吹海风,可以直接看到太阳的顶层。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农民,种植玉米,绵花,还有苹果。说来也奇怪,这里所有的人都愿意吃纯天然的食物,他们甚至愿意费力研究把玉米改进成适应海洋气侯,也不愿意去吃人造光下生长的任何东西。  可是这必竟是种地,是体力劳动,收入远远赶不上中层的人们。而且现在局势稳定,他们可以去别的国家轻易进口到便宜的粮食。于是这里农作物一年比一年不值钱,大批的年青人跑到中层去打工。各层之间没有严格的规定,但是他们没有学历,没有经过良好的教育,只能从事低等的工作,赚最辛苦的钱,租住最便宜的工棚。最要紧的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中层的房价已经涨到我们完全不能承受的地步,所以我们也只能望而却步。更大的差别在于福利,可能是由于我们对社会的贡献太小,我们所得到的医疗保障和教育,远远落后于中层的居民,所以想要赶上他们变得几乎不可能。  我不知道这船有多大,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我只知道我从来没有到过船的边缘。我也不是那种有什么伟大理想的人,要不是因为那个特殊的人,我怕是要永远在上层种地,永远不会到这层来。那天我喝多了,迷迷糊糊地跟着几个酒鬼朋友来到了中层玩,我看到了她,那个漂亮的姑娘,看到了她从那辆豪车上走了下来,于是那个邪恶的念头抑制不住地在我头脑中生长着。  天彻底黑了,我看到不远处我刚刚擦过的房间,灯亮了起来,她回来了。  女主人刚刚走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按动了电动按钮,拉起了全部的遮光板。我兴奋的心直跳,左右四看了一下,发现没有人,于是慢慢的顺着通道来到屋顶,再次爬到了刚刚工作的地方。  我利用白天的工作,在遮光板上挖了一个不大的洞,但这足以让我看清里面的一切。女主人正坐在沙发上,无聊地看着电视,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她显得不太高兴,或者说有点疲倦,但她的脸仍然那么动人。我说的并不是多么的漂亮,而是另一种无法表达的感觉,一种得天独厚的气质,一种一直以来都让我着迷的气质。  她慢慢来到镜子前,手里拿着那本熟悉的杂志,那本女性杂志。之所以说熟悉,是因为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她把杂志翻到了中间页,上面印着一个漂亮的项链,光彩夺目的昂贵的项链,我昨天中午特意去店里看过,那东西要2万多元。可是那项链太美了,她把杂志比在自己的胸前,然后欣赏着镜中“戴”着项链的自己,轻轻地转着圈。我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以她现在的生活水平,买下这条项链应该不难,可是她却没有那样做,只是在镜子前看了看,就把杂志扔到了一边,回到了沙发上继续看着电视。  但电视的内容显然无法吸引她,她竟然慢慢睡着了,有可能是太累了。我就那样一直盯着她看着,整整过了三个小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最起码我觉得值得。终于,汽车的声音传来,是那辆豪车的声音,我太熟悉了。于是抬起已经半麻的手臂,我看到手表指向了12点半。  连续三天了,竟然都是这样,男主人每晚都是12点以后才回来。他已经喝得半醉,和昨天一样,进门就直奔洗手间,过两分钟才跑出来,然后直奔卧室,而对沙发上女主人完全无视。倒是女主人被他吵醒了,起身关掉了电视,抱着沙发垫走向了另一间卧室。看到这里,我知道,今天的剧本结束了,和我预想中的完全一样,我必须要采取行动了。  我慢慢爬了下来,回到了刚刚坐着的通道,然后就那样蜷缩在那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我梦到了我小时候,我们小伙伴们在玉米地里捉迷藏,我成功地在1米多高的玉米苗后面找到了所有同伴,除了刘洁。我们绕遍了所有的地头都没有看到她,于是我把双手放在嘴边,冲着广阔的玉米地大喊着她的名字。但是我把她搞丢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一阵滴滴声把我叫醒,我被冻得浑身发抖,整幢楼的灯都暗了下来,只有远处几个舞厅和酒吧的灯光会照进来。这是我最常做的梦,我没有一次再找到过她。  但梦就是梦,我要迅速回到现实中,已经5点了,她应该要起床了。于是我再次爬上屋顶,顺着那个自己准备洞望了下去,果然女主人已经洗漱完毕,正在化妆,那本杂志就摆在她的化妆台上。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做出了决定,就是今天,我要去见她了。  我跳下屋顶,用最快的速度转到了门前,然后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可是我犹豫了,我已经五年没有见过她,噢不,是她五年没有见过我了。不知道她还能不能记得起我,不知道会不会被我吓到,更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  当时我划伤那辆豪车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和她见面,我是说并没有想和她面对面,只是想接近她,暗中观察她。如愿以偿,我很快被警察抓到了,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跑,我被罚赔偿2000元,那几乎相当于一亩地的收入。但我觉得值得,因为附加条件是,我要为他们清理房顶。我本来只是要看看她,完成我的心愿,但这几天的观察下来,我已经改变了主意。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房门打开了,女主人拎着包出现在我的面前。虽然我已经看了她三天,但在这里看和在屋顶看显然不同,我能看清她每一个细节,那眼神、那嘴角和我记忆中的完全一样,我甚至不相信自己真到见到了她。我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对方显然也惊呆了,缓缓地才张开了嘴。  “是你?宁?”连她的声音都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是我。洁,你好吗?”我已经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你,你怎么在这里?你,你穿的这是什么?”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还穿着脏脏的工作服,真没想到多年以后我会这样出现在她的面前。虽然当年我们曾经在农田一起玩耍,一起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但今时今日的她显然已经完全不同。  “我,我只是来看看你。”我尴尬地说着,忘记了自己想要做什么。  “你?你在这里工作?好巧。”刘洁小心地问着,还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脸。  “不是巧合,是我,前两天车的事……”  洁瞪大了眼睛,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明白我为了见到她付出了什么。  “是我。”我使劲点了点头,用确定的眼睛看着她,其实是在为自己打气:“我被罚为你们清理房顶,还有赔偿了损失。”  “你,噢,我不太清楚,都是他在处理。”洁满脸疑惑地回答着,然后小心地回头向屋里看了看,我知道她在看屋里的男人有没有听到。  我完全没有理会她的感觉,直接上去抓住了她的衣袖,然后说出了我最近几天一直在想的话。  “洁,你知道吗?我,我是故意的,那天我喝多了,和几个朋友相约来这层玩,我们在街道上闲逛,正好看到了你,从那辆车上下来。我,我实在忍不住,但朋友们都拉着我不让我过去。我不知道你当年为什么离开,我们当时只是因为对未来的理解不同,吵了一架而已。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回去,你刚走的时候,我发了疯似的到处找你,还去过镇上的车站等了你几天几夜。但他们说你嫁到了中层有钱人的家里,还在这里找到了工作,过上了中层的生活,不让我来打扰你。可是,可是我忍不住啊,洁,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你,那天突然看到你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忍不住。”  说着我的手把她抓得更紧了,我看着她那张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脸,她原来从来不化妆的。  “你,你先放开我,宁,别这样。”洁慢慢拿开了我的手,向后退了两步。我看到了,她的眼中也闪着泪花。  “他们不让我打扰你,我甚至连清洁队的工作都没有争取到,只能用犯罪的方式来接近你。我本来只是想看看你,只想那样静静地看看你。”  说着我的泪已经流了下来,洁拿出了纸巾递给我,自己也仰头看着上方,不想让眼泪流下来。  “我知道,可是,对不起宁,我已经结婚了。你这样做真的不值得。”  说话间,屋里传来了脚步声,洁回头望去,房子的男主人正穿着拖鞋,揉着脑袋,满身酒气地走出来。洁紧张地把我往外推了推,但还是被男人看到了。  “这是谁呀?在这吵什么?”  “噢,没事,是清洁工人,我们之前认识。”  洁回答着,想要关上门,却被男人一把推住,他显然看到了我和洁脸上的泪痕,也有可能早就听到了我们之前的谈话。时间大约静止了五秒,正在我犹豫着该怎么说的时候,男人却笑了起来。  “呵呵,老相识?哭得这么伤心,快去上班吧,以后有的是时间聊,叫别人看到可不好。我要睡觉了!”  男人说完,慢慢关上了房门。我清楚地看到,眼泪终于从洁的眼角流了出来。这种尴尬的场景也许她不是第一次经历,但在我面前还是很难堪。我冲上去扶住了她,却被她一把推开了。  “你走吧,我原谅你了,我原谅了你的罪行,我晚上回来就会让他通知当局,你被赦免了,不需要再做什么清洁,快走吧。”  洁把我推开,说完这些话就往远处跑去,我急忙追了过去。  “洁,等一下,你知道我不是因为这个才留下来的,你难道……”  “难道什么?别来打扰我了,听朋友的话,我生活的很好,你看看这里!”说着,洁指了指那幢大楼,“我生活的很好,我已经结婚了,我不用在看着天气吃饭,不用再吹那该死的海风,我每天在办公室内工作,住在这样的楼房里,坐着那样的好车,我真的很好,我不想被打扰,快回去吧!你做的这些毫无意义!”  我呆在了原地,我不相信洁真的会说出这样的话,虽然这几乎是肯定的。她从小就不愿意呆在上层,总是躲躲藏藏的,总是一个人跑到下层来玩,我们当时也是因为这个才吵架的。她十几岁的时候就立下志愿,一定要到中层来生活,她说这才是人该有的生活。  “可是?”我指了指房门:“可是,这个男人?可是你们并不幸福,我全都看到了!他并不爱你。”  “可是什么?爱,你知道吗?我们没有权利去讨论爱,我告诉你,你不会知道我为了到这里来付出了什么,我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再回到上层去!”  说着就转身跳上了电梯,向着刚刚开始有些亮光的城市走去。我的脑子像死机了一样,呆在了原地,直到大脑后面的芯片响起,我才知道我该工作了,我应该回到现实了。  这一整天,我都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脑中一直在想着今天的事情。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一直天真地认为我们将来会在一起,我们那里条件太苦,大部分人上完小学就会回家参加劳动,或者去到中层打工。但洁不一样,她的理想是上学,然后去到中层工作,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上面。可是这显然不现实,在一个整个夏天只吃一种菜、家里有干不完活的村庄,她的愿望没能实现,后来她就消失了。我记得她很爱美,总是会用贝壳做一些装饰戴在身上,她也很能吃苦,干活的时候不比我们这些男生们慢。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她离开了我,过上了理想中的中层的、却不怎么幸福的生活,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我想,我一定要做点什么。  直到傍晚时间,我的任务因为头脑中的想法被拖了一个小时才完成,然后拖着疲备的身躯再次来到那个通道的拐角。  老楚今天也来得晚了些,脸上也不太高兴,他把烟扔过来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他有什么心事,其实我的心情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怎么?又加班了?”我强打着精神问着。  “没有,我刚去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怎么,你没有手机吗?”  “有,我不太会摆弄那玩意儿,现在的手机功能太多,没时间去学习。还是用公用电话好,简单。”老楚说着,终于点上了那支烟。  “怎么,家里有什么事吗?”  “没有,就是我那儿子,他竟然说不想我,说不想看见我,呵呵,也许是太久没回去了吧。”说完自己苦笑了起来,那笑声中带着些许的无奈。  我点了点头:“没事,会好起来的,有几年没回了?要不干完这幢楼就回吧,钱哪有赚够的时候。”  “两年了吧!路费太贵了。”老楚说着,转过了身,指着玻璃幕墙后面的一个综合大楼说:“你看看那里,就是那幢楼。顶层是一家公司,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我完全不懂那些高科技,就知道那里上班的有高工资拿,有空调吹,还有什么空气净化的装置。你再看下面,那是健身场所,那些人下了班都把浑身的力气用在了那些器械上,真是搞不懂,真该让他们去扛几次粮食。还有,你再看低层,看那些咖啡厅里坐着的人们,他们都在讨论昨天那场电影,等他们聊累了就会坐着门口那些漂亮的车离去,然后回到我们现在呆的这样漂亮的房间里。你看那个孩子,他在这里出生,无忧无虑,享受着城市所有的一切,他不会知道在他的头顶上方,顶层上还生活着另一个世界。”  我循着他的手指望去,咖啡厅门口正在办一场舞会,那个小男孩大约五六岁,正在人群中高兴地舞动着。远处,刘黎的雕像被刻在金属的圆盘上,随着人造风不停地晃动着。  “晚上还要去商业区加班?”  “是啊,不去怎么办,得赶紧攒够了钱,再不回家儿子都不认我了。”  “我替你去吧!我今晚睡不着。”  “那怎么好?很累的。”他惊讶地看着我。  “没事,把你的工牌借我,就当,为了谢谢你的烟。”  我们都笑了起来。那晚我没有再爬上洁家的屋顶,因为我知道里面的情况。我抽光了老楚留下的半包香烟,伴随着舞会的音乐和城市的灯光,去替他加班了。  天快亮的时候我才赶回来,但我没有上楼,而是转到了门口,悄悄地藏了起来。  5点半,洁准时开门走了出来,她抬头望了望四周和屋顶,我想她也许在找我,也许不是。她慢慢向着城市的深处走去,我紧紧地跟在后面,但并没有让她发现。  她买票进了电梯,噢,原来她在另一层工作,怪不得每天出来这么早。我毫不犹豫地拿出仅有的钱买了票,跟进了电梯,站在离她大约十米远的地方。  第三层到了,一批人下去,又有一批人上来,洁一直都没有动,所以我也没有动。第四层,第五层,电梯经过每一层大约需要二十分钟,直到我惊讶地发现我们已经到了第七层,也就是最底层。  电梯里只剩下了三四个人,大部分人已经在中间层下去了。洁第一个迈步走出了电梯,我紧紧地跟了上去。没有了其他人的掩护,我被轻易地发现了,但这不重要了,我想我已经明白了一切。  “你怎么跟到这里来了?”洁惊讶地望着我,然后回到看了看几个正议论纷纷的行人,他们身后就是几家巨大的工厂。  “你们根本就没有结婚,你们是假结婚,是吗?”我一步一步走近了她,然后大声问着。  洁没有回答,只是示意几个路人先走,显然他们都认识,或许是她的工友吧。  “你不过是为了获得中层的居住权,和那个男人办了假手续而已,你把自己卖给了他几年,是吗?我都看到了,你们每天都分屋而睡,你们甚至没有交流,更别提什么感情?你给了他多少钱?”  我把最近几天心中的疑问全部喊了出来,虽然几乎可以肯定这是正确答案,但我还是要听她亲自说出来。  “18万。”  我点了点头,这简直是个天文数字,我长这么大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所以你要到最低层,最辛苦的暗无天日的工厂来打工,来赚取你该付的钱?就为了一个你不爱的男人?噢不,就为了能拥有一个中层的居住权?”  “不,他不是坏人。你错了,他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层居民,是他帮了我,是他让我有了在中层生活的可能。我只是付他该付的钱,他不是坏人,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这里的人不都这样吗?有几套房子,没事开个公司,做个生意,随便卖个房子就够吃半辈子的,整天行走在赌场和酒桌上,这里的人不都这样吗?他是在帮我,我给他的钱还不够他去年输的。再有四年我的合同就到期了,我就有了自己的中层资格。”  我当然知道,这种事在我们这里很流行,虽然并不合法,但只要居住到一定年限就可以获得中层的永久居住权,这也是法律规定的,一般不会有人调查,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有人这样做。  “可是,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我再次抓起了她的手,“你这样,真的幸福吗?”  “幸福?这两个字离我好远。”洁简单地回答着,像是在说早上吃了什么一样,然后摇了摇头:“快走吧,宁,我昨天已经和他说过了,他同意赦免你,别再跟着我了。”  “不,我不需要你们的赦免,我昨天已经完成了我的所有任务,我一会就会去拿掉芯片,可是,洁,你还不明白吗?”  我回答着,然后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看了看是老楚打来的,本来不想接,但铃声已经完全打断了我的情绪。我愤怒地按了接听键,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用手机了。  “我现在有急事,一会儿打给你。”我没好气地说着,然后准备挂断电话。  “不,是我有急事。”老楚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颤拦,像是刚刚哭过,“宁,你要帮帮我。”  “你怎么了?”我示意洁先等一下,然后慢慢转过了身:“慢慢说,别着急。”  “宁,我有罪,我真的有罪。我老婆,天呢,我早该带她去的,她一直说她肚子疼,我却从来没有钱带她去大医院,她也舍不得,总是弄几个止痛片回去吃。现在好了,她被确诊了,需要10万的手术费,要不然就没有多久的日子可活了,村长说我们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医疗保障,让我到中层去治疗,那里的费用恐怕会更高,我该怎么办?”  “可是,我也没有那么多钱?你别着急,老楚,我们一起想办法。”  “不,不,你误会了,我不是向你借钱。我有罪,我该为我的罪做出偿还,人生不就是这样吗?我们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已经找到了门路,我马上就要走了,我要赚更多的钱,其实那些海盗并没有那么可怕,他们并不都是冲进来抢东西,他们不乱杀人,他们只是想要混进来,想要混进来生活而已,他们也没有错。我不会有事的,我去那里相信很快能赚到钱的,记得,帮我把钱带回去。还有,告诉我的孩子,我想他,不管他想不想我。”  “老楚,你等等,老楚……”  话还没说完,老楚已经挂断了电话。我的心中五味杂陈,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叫什么来着?楚祁?还是什么?我记不清了,他只说过一次,不过我知道他的村子在哪,我想我能找到他家。  我稳了稳情绪,然后强打着精神转过了身,看着眼前正在看表的洁。  “发生了什么吗?”  “噢,没有,只是一个朋友。”  “我,我要去上班了,马上要开工了。”  “好的,我也要走了,我只是,好吧,洁,我只是想说,如果有一天,你想回去的话,我愿意……”  我感觉到了我的腿在发抖,我的手伸进了自己的衣服里,摸着那个昨晚趁着帮老楚打扫商业区,溜进珠宝店偷拿的那串项链,那串和杂志上一模一样的昂贵的项链,我的心里还有一丝的期望,我想用它追回我从小的那个梦。  “不!”洁坚定地回答着,然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出了最后一句话:“你什么也给不了我!”  我心中最后一丝幻想被扑灭了,这句话像针一样刺进我的心中,是啊,我能给她什么,我连自己都没办法在中层找到一份哪怕清洁工的工作。说完洁就头也不回地转身走进了工厂,那里机器的声音轰鸣着,像是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远处是一些更大的工厂,飘出我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味道,那比烟更呛人的味道。  我最终没有掏出那串项链,因为我看到她的身后几个警察已经向我指指点点。我得走了,我不能在洁的面前被抓,我想要保留我最后一丝的尊严,如果我还有的话。  就像犯罪对人的伤害一样,人类的痛苦会慢慢淡忘,但有些却永远无法忘记,我想事情应该是这样。  我用了几乎一整天才从楼梯爬回到顶层,见到真正的太阳。然后坐了3个小时的公交回到我长大的村子,母亲正在月光下修着防护棚,她看到我马上笑着迎了过来,帮我拍打着身上的灰尘。  “怎么去了这么久?找到工作没有?”  我没有说话,而是直接坐到了桌上,大口喝着那杯用海水提纯后的水,我不敢告诉她我被判归还珠宝店3倍的钱,她会疯的。  “没事,没事,不急,找不到也没关系,现在中层的工作可难找了,咱家又没钱让你上学,唉,不着急,不行就跟着我们呆在这里也挺好。”  我抬头看了看那破烂不堪的防护棚,还有母亲满是铁锈的双手。   “怎么,又要来冰雹了?”  “是啊,说是半夜就要来,得赶紧弄好了,要不今年的粮食又完了。”  “他们就不能把船掉个头,躲开这里吗?”  “那得多少钱啊?你知道这么大的船调个头多不容易,想什么呢。别傻了,歇会儿快来帮忙。”  我又喝了一口水,然后爬上了防护棚的架子,帮妈妈固定着。  一阵海风吹来,夹杂着海水的咸味,我已经闻到了暴雨的味道。远处那个刻着刘黎头像的铁盘,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掉了下来。  刘黎有罪,我想,他骗了全世界的人。但他赎罪了,他建立了这个帝国,虽然这里并不完美。他解决了一些问题,但却没有解决根本的问题。  老楚有罪,他只顾着赚钱,却忘记了真正去关心家人的生活。所以他现在去参加防御那些海盗了,他要为他的生活尽最后的努力。  我也有罪,我不该划伤刘洁的车,我不该去冒然找她,我不该早早地辍学在家照顾病弱的母亲,丧失了微弱的去到中层工作的机会。所以我不可能得到刘洁,我要为自己的罪付出代价。  当然,刘洁也有罪,她就不该出生在顶层,她应该属于中层的世界。我们没有和别人出生在同一个平台,却妄想着通过透支自己的未来去达到一样的生活。  也许人生来就有罪,人的一生也许都在为自己的罪做出偿还。  但有罪的,也许还有这个社会。  暴雨来了,夹杂着鸡蛋大的冰雹,不知道这破旧的防护棚能不能抵抗得住,但一切终归还要继续。 作者:康乃馨来源:蝌蚪五线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