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然漫长的人生里,这是他最后一次听到蝉鸣。房间里充斥着潮湿的闷热,他四仰八叉地睡着觉,薄被被踢到了一边。忽然,他在睡梦中哼哼起来,仿佛被什么困住,继而蜷起身子,伸手在虚空中抓着什么。蝉鸣毫无征兆地出现,急促的知了声给梦境配上了音乐。方然的眉头越锁越紧,额头和鼻梁上汗粒越来越大,直到他碰掉了床边的漫画,随着啪的一声,他朦胧地睁开眼睛。从早晨开始,蝉鸣就没有停过,即便他用力刷着牙,知了声也清晰可闻。这时,脑内芯片自动读取今日新闻,他更觉得心烦意乱。政府公布的《便捷化移民文件》占据了头版,首先对携带物品的重量做了要求……“牙龈又出血了。”他看着牙刷上的血迹,下意识地开启了拟人视角。只见,镜子里映出一个中年大叔的身影,松松垮垮地穿着日式深蓝浴袍,腰间别着一把武士刀,一脸没睡醒地吃着饭团。“能不能漱了口才吃饭!”方然因焦虑而脾气暴躁,“而且你就没点正事吗?整天就知道瞎晃。”“你家这十几年都没遭过贼,你也得让我宫本武藏有用武之地啊。”大叔说着抽出了刀,舞了一个圆后,将刀插回了刀鞘。方然把脸浸进了脸盆,让凉水帮他摆脱夏日的束缚,特别是那烦闷的蝉声。他抬头,从镜里看到了爸爸,他正小心地给牙刷上挤牙膏。“今天去学校好好跟同学们告个别,以后大家去了不同的安置区,要见面就难了。”爸爸刷着牙,话语含混不清。“难就难,”方然把洗脸水倒进马桶里,“反正也没什么感情。”“你这孩子……我们那会儿读书,同学感情都很深,”爸爸被呛声后,言语还是很温和,“特别是初高中的同窗之谊,最为可贵。”“可贵也没见他们给赞助,不然妈妈也不会走。”话刚出口,方然便觉得有些后悔。之间爸爸把脸埋在了脸盆里,仿佛什么也没听到,方然嘴唇蠕动着,想要说什么,可终究没有说出口。站在一旁的宫本武藏露出标准的大叔笑容,仿佛在说“你还不够成熟”。 毕业典礼赶上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远在国外参加学术会议的校长,通过全息影像为学生们致辞。典礼结束后,毕业生们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三三两两地在学校里拍动态照留恋,并打算制作成动态模型。但欢乐是别人的,方然依旧孤单,只有武藏陪着它。拟人视角生成的形象不能离开物品太远,但由于习惯了宫本武藏的陪伴,他总是随身携带着警报器。“少年,莫辜负了好时光啊。”学生妹十分养眼,武藏看起来非常惬意。可即便一路上,武藏努力让他打起精神,但方然还是陷入郁闷的情绪里。中考失利对任何人都是打击,但如此失利对尖子生而言,实在是太大的打击。出成绩那天,武藏陪他等到深夜。夜里有一轮满月,月光洒落方然的肩膀上,他竟觉得有些冰凉。当成绩发送到他的芯片里,他第一反应就是发错了。可还没等他申请报错查分,班主任就打电话来安慰他。“这只是……意外,事已至此……即便进不了三中也没事……十四中还是不错。”班主任安慰起人来很笨拙,何况睁眼说瞎话。方然继续在校园里漫步,而武藏只要看到漂亮妹子,就会凑到一旁去蹭照,方然忍不住提醒他,“你知道除了我,没人能看见你吧?”“那有什么关系,”武藏满不在乎地说,“一切都是修行。”不多时,方然散步到了校门。只见校门外停着五辆大卡车,工人将学校的许多物件运了上去。此刻,那挥之不去的蝉鸣再次占据了他的听觉,方然心头涌起一阵愁绪,城市周围的水墙望去。那是一个稳固的临时能量水坝,积蓄的水位已经接近三百米,将这座城市团团围住,而这个城市也是最后一个覆盖点。一个月后,当传送装置蓄满能量,工程方就会停止对水坝的能量输送,大水会将这座城市彻底淹没。“这只是环境布局工程的一个小片段,甚至不值得矫情。”方然初次知道城市会被淹没,是在初二的朝会上,校长通过增强感染力的声线,向学生传递工程的伟大意义。想到这里,他产生了一丝愧疚,他完全没能力带它们走。“方然。”一个温柔而平静的声音响起,声音来自于工人手里抱着的一盆桔梗花,“我要走了。”这盆桔梗花就放在教室的窗台上,已经盛放了三轮。方然很享受这样的陪伴,于是为它赋予了形象。桔梗花是一名古代女侠,眉间满是英气,佩戴的宝剑藏而不露,不似武藏那般招摇。“我以后能去哪儿找你吗?”方然对他塑造的拟人形象有着深厚的感情,那是专属成长的陪伴。此刻即将分别,不舍的感情更加浓烈。“学校不在了,我也不知道会去哪里,不用葬身水底已经很幸运了。”无奈在桔梗花的脸上一露即隐,豪气碾过了分别的愁绪,“我们能相识相知,回忆就很圆满了,未来都要顽强地生活下去。”忽然,桔梗花露出郑重的神情,对方然说:“像我这样能去安置的已经偷得一命,可还有很多兄弟姐妹不会被带走,会葬身水底。你要是有余力,能救几个是几个。毕竟……获得一世性命真的不容易。”“我相信你把我们看作真实的朋友,”桔梗花眼神里包含着求证的渴望,“不是玩具。”此时,一份使命掀起了愧疚的疤痕,沉甸甸地压在方然的心上,额头出的汗更大颗了。“女侠,你这就走啦,”武藏不想情绪太过沉重,于是摸着胡渣露出了坏笑,“咱们比试五百场,胜负均半,最后不分个胜负不甘心啊。”“其实,”女侠的嘴角微微上扬,笑意里有俊朗和洒脱,“方然把你这个报警器塑造成了剑圣,把我这朵小花看成了侠女。我们空有热血,却无法干预现实分毫,连为了什么去死都做不到。即便分了胜负,也不过是棋盘上的将军。”货车发动后渐渐远去,侠女如山峦般的唇线淡淡隐去,直至完全消失不见。方然和武藏站在原地,各自满怀思绪,静听蝉鸣。 黄昏时,他俩像败犬一样回家。由于巨大的水墙,纯净的夕阳余晖染上了浑浊的杂质,整个城市被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当方然把钥匙插进锁眼,武藏忽然说:“看来家里来人了。”转动后咔的一声门被打开了,他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记忆深处仿佛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玄关除了爸爸的布鞋,还多了一双精致的高跟鞋。高跟鞋的主人很有品位,用活化矿石的工艺进行了点缀,看上去粗粝而狂放。客厅里,爸爸跟一位年轻的女士交谈着什么,爸爸锁着眉头,目光中混杂了决绝和不舍,像是为什么下了决心。看到方然回家,爸爸如同应激反应般,立刻堆出了一脸的假笑,眼角甚至不自觉地抽搐着。“她准备送你去地外殖民学校读书,教学质量比三中还要好。”爸爸说完这话,嘴里像含着一个烫茄子,“呃……对了,她是你……妈妈。”“妈妈”这两个字说得很轻,方然却听得确凿无疑,整个脑子都被这两个字洗礼着。他设想过上百种再见妈妈的情景,以成功者站在妈妈面前为多数场景,至少从没想过今天这般出境——妈妈以一个成功者的姿态把他从失败里拉出来。当晚他没跟妈妈说一句话,而妈妈也没有打扰他,静悄悄地离开了,给他时间接受自己的到来。爸爸当晚没去佛窟推进紧张的收尾工作,反而熬了些粥,安静地坐在餐桌旁等他出来吃上一口。直到午夜,方然走出房间,看见父亲趴在餐桌上睡着了,身边是那碗凉了的皮蛋瘦肉粥。方然盯着父亲看了一会儿,觉得那越发密集的白发和皱纹,还有那创伤满布的双手是如此刺眼。方然对沉睡的父亲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这时,他注意到了黑暗中武藏,武藏的眼神令他如芒在背。于是,他强装镇定地关上了拟人视角。蝉鸣在此刻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躺在床上,久久无法成眠,百无聊赖地翻开了一本蒙尘的书——《梦境的存在与潜在》,作者是心理学家斯蒂芬·柯普兰。这本科普书的扉页上写着:自发的回忆大多浮光掠影,潜意识的回溯才刻骨钻心。这句带有浓浓鸡汤味的导语,竟然让方然产生了恐惧,将无法入睡变成了不敢入睡。但神经紧张最耗体力,反而为沉睡提供了必然性,就在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他陷入了梦中。“我打算去外星殖民地闯一闯。”妈妈把盛好饭的碗递给方然时,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没有看着爸爸。那时方然才五岁半,并不懂“闯一闯”的含义,但看着爸爸放下筷子,本能地察觉到气氛的异常,捧着的碗微微颤抖。“怎么当着孩子的面讲这些……”爸爸拿起了筷子,继续夹菜吃饭,一如既往地伪装无事发生。随后,大家安安静静地吃着饭,如水波不兴的平湖,但却在方然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方然上学上得早,幸好成绩好不错,也不用太担心。一天早晨,他拿着妈妈为他准备的三明治,一如往常地坐校车上学放学。回到家,他发现爸妈都不在,只好吃着曲奇看动画。直到太阳即将落山时,方然听见开门的声音。爸爸回来了,露出温和的笑容,牵着方然的手,带他去旋转餐厅吃饭。就在方然吃着大虾时,爸爸告诉他,妈妈暂时要去很远的地方,过很久才会回来。当时,方然对“很久”的认知是一个月,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哭闹的终止,他知道“很久”的意思是永远。令他更为困惑的是,妈妈走了之后,爸爸更加沉迷于工作,修复那个深邃佛窟里的壁画,再也没有陪他。直到一个深夜,他苦等爸爸下班回家,终于质问爸爸,“为什么要让妈妈走?”“干嘛问这个?”爸爸疲惫地蹲在方然的面前,慈爱地看着他。“为什么要让妈妈走?”方然梗着脖子不被温柔打败,但鼻子却酸了。“妈妈有自己想要完成的理想,这需要很多钱来驱动,多得超过我的想象,”爸爸平静地述说着,目光却有些涣散,“我给不了她。”方然强忍着眼泪,小脸上堆满了愤怒,“那你是不是也要离开我了,你都不陪我了。”“我……我没有,”爸爸终于被方然的稚声击倒了,“呃……我要修复那些壁画。”之后,爸爸没再频繁地熬夜加班,开始学着做饭,而且越做越好。但方然却更加真切地感受到孤独,失去了父辈立场层面的交流。他在学校也越来越孤僻,而旁人都能发现他的孤僻和成绩成正比。他的班主任是一位即将退休的女教师,她见过太多孤僻的优等生,所见所闻让她越来越担心方然。最终,她拨通了方然父亲的电话。在一个繁星满天的夜里,爸爸久违地陪方然回家。他们坐着真空车横穿一座大桥,车里爸爸好几次尝试对话,却都无疾而终。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爸爸看着方然小小的身影,看着他把自己关在内心世界里,朝外界筑起了墙壁。一个拒绝交流的人会走入歧途。爸爸心想着,转头看着窗外,有人用原始的电焊修复着渔船,电光火花一闪一闪,像一颗遗落在地上的星星。一周后,爸爸为他买了一款脑内芯片,一种植入式的辅助医疗机械,对人脑完全没有危害。除了读取新闻等功能外,这款脑内芯片可以开启拟人视角,为事物赋予形象并添加性格模板。“儿子,试着找到新朋友吧。”当咨询了心理医生后,剪着波波头的女医生为他推荐了这款设备。由于方然并非病理性自闭,所以及时引导更重要。这款芯片成功帮助不少孤僻儿童,渐渐变得开朗起来。现在,爸爸为方然植入芯片时,并开启了拟人视角。年幼的方然看了看四周,最后将目光停留在警报器上。当选定了大叔武士的形象后,他特意选了霸道的性格模块。他想要那个武士跟爸爸完全相反……这时,有人敲响了方然的房门,他伴随着头疼醒了过来,应门之前他先开启了虚拟视角,只见武藏正在床边看着H漫,嘿嘿嘿地傻笑着。“这跟‘霸道’差得有点儿远啊……”方然吐着槽,想不起武藏是啥时候堕落成邻家大叔的。 傍晚时分,方然终于坐到了餐桌前,跟爸妈一起吃饭。过了这么多年,爸爸的苍老显而易见,不论他做得好不好,但他确实承担了许多,亡羊补牢地阻止了方然的孤僻,方然虽然话依旧不多,但维持人际关系没有问题。但妈妈看起来则非常年轻,而且不是靠化妆伪装年龄。她显然接受了基因工程的洗礼,这种昂贵的前沿科技,能够在物理层面恢复年轻。此刻,妈妈从里到外都散发着热情与活力,若非那双眼睛无法雕琢,否则方然都无从得知她经历过沧桑。晚餐时,妈妈没有触及过去,也没有谈到这些年的辛苦和想念,她像演讲家一样讲诉着现在的生活,讲诉殖民地的一切。那个殖民城市渐渐成为前沿科技之城,代表着人类的未来和星辰大海。任何低沉的情绪都会让儿子做出错误的选择,只为未来才能吸引年轻人。妈妈深谙说服之道,于是一边调动方然的好奇心,一边强忍着内心的抱歉和羞愧,深怕从嘴里滑出“对不起”或者谈及内心的悔恨。我做一切都是为了儿子。当她功成名就后,常常用这句话做心理暗示。只是方然显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兴趣。一旁的武藏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是安慰还是鼓励。“我跟妈妈去殖民地。”这是方然说出的第一句话,说话时妈妈一脸错愕,然后他直视着爸爸的眼睛,“可以吗?”爸爸的表情无比复杂,但像是管不住嘴一样,轻轻地说:“嗯……”成功始料未及,妈妈甚至没有从儿子的脸上捕捉到意志松动的痕迹,她兴奋地说:“那咱们下周就走。”方然盯着爸爸,一言不发。他只想试探而已,却没发现昨晚的论断竟无比正确,他情不自禁地捂着脸,满满的失望和倦意。武藏一只手兜在浴袍里,一只手端着酒碟,悠悠沉吟:“一期一会,总归是往日不可追……”“可我有一个条件。”方然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要带拟人过的物件一起走。”“有多少?”妈妈面有难色,因为星际飞船对载重有严格的限制。“很多,”方然看妈妈的样子像讨债鬼一般,“反正你有很多钱,最好的星际飞船载重有三十公斤,我想应该够了。”自从政府采用便捷化移民后,空间传送对个人携带的物品重量有严格限制,花钱也不会超过十五公斤。毕竟安置地的配套早已非常齐全,而政府对公民财产都是高额度赔付,所以没人留恋那些老旧的东西。这种移民方式,没有了舟车劳顿,没有了颠沛流离,再加上现款和现房打底,回忆和曾经又算得了什么呢?“嗯。我来想办法。”妈妈考虑片刻回答道:“那你什么时候准备好?”方然带着前所未有的固执和任性说:“淹城的前一天。”他要尽量为收集拟人物品争取时间。武藏尝到了一丝突如其来的落败,“桔梗花,我可没打算认输啊。”午夜时分,爸爸鼓起勇气敲响了方然的房门,但是房间里悄无声息,像一片未知之地。爸爸扶了扶眼镜,埋着头往自己的卧室走去。此刻,城市的夜色躁动不安。方然和武藏坐在天台上,吹着静谧的夜风,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啤酒,絮絮叨叨地说着心里话…… 夏日的风吹着梧桐叶,发出沙沙的声音,衬得这所无人的小学更加寂静。此刻,方然弯着腰,全神贯注地拆着门锁。方然转动着螺丝刀,将最后一颗螺丝卸了下来,然后把门锁装进包里。现在背包已经超负荷容纳,仿佛随时都会被撑爆,而他双肩上的负担也越来越重。正午的阳光颇为猛烈,他全身都是汗,有种黏糊糊的不适感。拆锁过程中,武藏靠在一旁的栏杆上,无所事事地扇着小折扇,那样子看起来像在思考着什么。除了武藏,方然的周围还围着雨林公主、礼服玩偶、孙悟空等形象。它们有的闹腾着,有的安静陪伴,公主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如最初生成时那般清澈。方然从背包的一侧拿出冰水,猛灌起来,继而深呼吸,纾解着身体的劳累。而这时,一只机械狗趴在教学楼走廊的尽头,眼里充满了期盼。方然简单收拾了一下,朝着它走去。当他卖出沉重的步子时,武藏叫住了他,“差不多了吧。”“它只是一幅达尔文的画像,带着不碍事儿。”方然露出没关系的笑容。“你终究不可能把我们都带走。”武藏说话的样子,好像小心地戳着肥皂泡。方然“石化”了片刻,然后朝着机械狗走去,小声地反驳,“还是尽量嘛……”距离打定主意那晚,已经过去了三周,当方然着手搜集拟人过的物品时,才发现这是一个多么恐怖的工作量。十年的成长岁月,他受益于这些虚拟形象,它们不仅主动跟方然交流,还引导方然跟别人交流。正因为这层依赖关系,他每进入一个陌生环境,就会大量地塑造形象,这是他与现实世界沟通的桥梁。小学、初中、小公园、补习班,他留下了成千上万的形象。当他细细回忆起来,那个拟人世界越发清晰和完满。这几周,他尝试带走所有能带走的东西,但他意识到这只是九流一毛。面对许多形象,他实在有心无力。比如他钟爱的图书馆,那是一匹俊美的烈马;比如小公园里的老钟楼,那是一位温文尔雅的老奶奶;比如补习班里的液晶电视,那是一只蓄势待发的雄鹰;而那间长满爬山虎的咖啡厅,是一名睿智的侦探。他带不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葬身水底。而他的房间里也堆满了各种物件,这些日子家里充斥着欢乐,派对长久不绝。但越是如此,他越觉得愧疚,带不走的将成为他永远的残缺。太阳即将下山,方然的包里又堆满了今天的战果,武藏自顾自地吃着丸子,看着远方的水墙,不发。一言回家后,他看着拥挤而欢乐的房间,不得不正视武藏的话,随即关掉了拟人视角,然后将许多物品打包分类,用红外线计重仪测重。当他看到结果时,陷入了极大的焦虑中,这些物品已经超重了。他大吼着着捶墙,踢墙,然后靠着墙瘫坐在地上。这时,爸爸不知何时推开了房门,看着儿子像只斗败的公鸡,他皱着眉,眼中有方然许久不曾注意到的疼爱,“儿子,超重了是吗?”方然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着爸爸,只听见爸爸说:“佛窟壁画已经被完整切割下来,由部门负担承重传送。我到时候去安置地,带点换洗衣服就行了,剩下的载重你拿去用吧。”爸爸临回卧室时补了一句:“我还麻烦同事卖了一点载重给我,加起来才两公斤,到时你给我时,记得按重量分好。”爸爸的卧室并不向阳,位于走廊转角。他旋转门把手时,方然大声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回答并没出现,爸爸自顾自地走进房间,正要关门,只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方然用手抵住了即将紧闭的房门,“你说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想你可能不够装,我帮你带走一些,少点遗憾。”轻描淡写的一句回答,却点燃了方然。“我问你为什么就这样让我走,我不是你儿子吗?!难道你从来不会……不会……”方然咬紧了牙帮子,将话碾在唇齿间。爸爸沉默了一刹那,然后说:“我们去旋转餐厅吃宵夜吧。”旋转餐厅位于城市地标建筑的最上方,当方然靠窗坐下,看着夜色,竟有一种跟爸爸在天台撸串的错觉。“武藏应该也在吧,请暂时回避一下。”爸爸说着,方然准备关掉拟人视角,却被爸爸阻止了,“不要关掉,让他去邻桌就好。只要你一直开着拟人视角,他们就是真实的。随意暂停别人的生命是个坏习惯,你以后要改。”爸爸突如其来的这番话,让方然缓和下来,本想继续的质问却说不出口。“其实对不起你的人是我。”爸爸把杯中的啤酒一口饮尽。“我读大学的时候认识了你妈,其实从谈恋爱到结婚,我一直知道这他妈是件错事。你妈妈有梦想有能力,离开我是早晚的事情。但她当时确实爱我,跟我来这么个小城市过日子。”爸爸把酒斟满,也给方然倒了半杯,“你知道吗?是她主动提出要的你。其实我当时就知道她有些熬不住了,她想用你把自己拴住。那个时候,我本来可以阻止她的,但舍不得……”“我是她的工具。”“你这么说对她很不公平,她是想用一份更本能的爱让自己安定下来,如果说孩子是爱情的结晶,那你是最纯净的那一颗。”爸爸又喝完了啤酒,“所以我后来和她离婚时,我俩协商不把你判给任何一方抚养。不是我不爱你,是我相信她不论什么时候都会爱你。”“这次也一样。”爸爸自斟自酌的样子看起来很孤单。“可你还是让我走了。”方然喝掉了杯中酒。爸爸没有反驳,继续诉说着:“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个好父亲,你妈离开的那段时间,我完全顾不上你,满脑子想的都是逃避。等我回过神来,你的性情已经非常孤僻了。”“所以我打心眼儿里谢谢你的那些朋友,我欠他们一份情。”邻座的武藏把头别向了一边。方然看着父亲的样子,更觉得他没出息,可嘴里却含着“这些事别提了”“都过去了”这些话。“这些年,我觉得是自己让你缺失了母爱,至少应该等你长大些再让她走。不是有很多家长熬到孩子考上大学才离婚吗?”爸爸端着酒杯,酝酿片刻后一饮而尽“我觉得他们很伟大。”我觉得很蠢很傻逼,包括你。方然心想着,为爸爸斟满了酒。“虽然很不想承认,可我确实是个失败者,苟且地维持一份爱情,甚至没有利用彼此的愧疚维持一份婚姻。挣钱不多,关系太少,没办法给你弄到好学校去。”爸爸的声线有着挽歌般的颤音,“现在你妈回来了,我放手或许能更好地补偿你。”方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随即问道:“你把载重都给了我,你那些书怎么办?”此时,他俩不约而同地没有继续下去,爸爸自顾自地喝着酒,目光游离。方然举起了酒杯,跟父亲碰了一下,将这番一厢情愿的好意,咽进了肚里。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继续搜集要带走的物品,虽然增加的载重仍然是杯水车薪,但聊胜于无。时间过得很快,明天就是要离开的日子。妈妈雇佣的星际飞船,已经停在了微型航空港里。当晚,方然打包物品时,它们停止了欢乐,安静地陪着它,武藏则在边上抽着卷烟,等方然满头大汗地喘粗气时,终于把一切收拾妥当。他洗了澡,喝了爸爸准备的牛奶,一身清爽地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睡觉时,他仍能听到它们窸窣的声音,因为从那晚开始,他便没再关上拟人视角。爸爸那句“只要你一直开着拟人视角,他们就是真实的”始终萦绕耳畔。睡梦中,他感到一阵熟悉的夜风拂过,武藏和他在天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啤酒。潜意识再次回溯,只是方然不知自己身在梦中。“你接受不了她。”武藏的话像条河流进了方然的心里,“不然也不会把我们带过去。”方然喝着啤酒没有搭话,武藏继续说:“毕竟过了这么多年,如今母爱只是修行路上的绊脚石。”要是方然继续不说话,那这夜晚就太漫长了。“你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变得不像武士的吗?”武藏换了个话题,忽然谈到了自己。“不知道。”方然将一口酒咽了下去。“就在我知道自己毫无用处之后,”武藏半眯着眼看着星空,“所以我时不时找女侠切磋。她比我更早意识到这件事,所以她用起剑来更加酣畅淋漓。”“前十年,你帮了我太多。”方然说话时,觉得自己跟爸爸有些像。“唉……从来不是我帮你,而是你帮我,你赋予了我生命,对我们这些幻象投入感情。”武藏把刀支在地上,“可当你即将失去时,我和我的刀却帮不上你。”“没关系。”方然看似平静,实际却不知所措。“我其实很嫉妒女侠,”武藏把啤酒罐扔到一边,“她用一份使命帮了你,让你带走过去,在外星也能一路前行。”“可我只是一个逃兵,把手兜在浴袍里,用刀耍耍帅。”武藏站起来,俯瞰这座老城,“再等一个月,这里就要被淹了。碾碎回忆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没人能做什么……不是吗……”方然说不出鼓劲的话,水墙即将消失,这个地球上的小点即将不复存在。“我想帮你,让我帮你!”武藏初次表现出焦虑。“没事的……” 早晨六点,爸爸陪武藏去了航空港。航空港上停着一艘古代的楼船,这是一种外置皮肤技术,妈妈很喜欢这种船游星河的调调。可看起来不论怎样壮观,这艘船的载重也不会增加分毫。甚至还少了0.1公斤。“说好是三十公斤的!”方然着急地指责。“这已经是本月能约到最好的船了,”妈妈好言好语地劝说着,“而且这已经不少了,你要是传送,连这些都带不了。还是赶紧选什么留下吧。”“你以为这么容易!它们已经被我遗忘过一次了,不能被我抛弃第二次。”看着大家错愕和恐惧的神情,方然烦躁地抓着头发。“然然,去了殖民地,我会给你找最好的心理医生,这些幻觉不要……”妈妈尝试打破他的执着,却招来了怨恨。“你懂什么,至少在我的生命里,它们比你真实得多。”方然可以放肆地大吼大叫,但不得不面对当下的取舍。爸爸很想安慰,或者提出建议,却意识到自己没有这个资格,于是闭口不言。十年的陪伴之情不是旁人可以体会的。这时,方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你的新家肯定有保卫系统,我去了也是闲着……”“不行!”方然决不允许,虽然他从那次天台对谈后,就有了不详的预感。“总有人会被放下,可它们就该死吗?”武藏握着刀,仿佛回到了最初,那时他是一名武士,“方然,你在图书馆里读过《圣经》吧?你现在就是诺亚,请选择不可替代的登上方舟吧。”“你就不能被替代,让我再……”方然手足无措地反驳着,而且准备打开行李箱开始筛选。“方然!”武藏猛地呵住了他,晨风吹动着宽大的衣袖,“一期一会,筵席该结束了。”“成全我吧。”武藏露出了熟悉的笑容,决绝而惆怅,“让我帮到你。”登船前,方然哭着将警报灯交到了父亲手里。父亲看着方然的样子,第一次主动拥抱孩子,眼泪不禁掉了下来。而妈妈站在一旁,不知如何自处…… 不久后,传送结束了。方然所读中学的物品被传送到了一个仓库里,东西杂乱地堆在一起,散发着颓败的气息。可夜里,一盆桔梗花却反常地盛开了。因为桔梗花做了一个梦,听见了武士的临终遗言。梦里,当水坝消失,巨水从天而降时,武士拔出了刀,朝着那海天砍去。他那深蓝的浴袍有着大海的气魄,仿佛要将宏大的告别一口吞掉。他连斩了十八刀,越斩越有劲,将水的血肉砍成烂糜,傲慢地面对死亡的来临。他始终坏坏地微笑着,胡渣在最后一刻依然坚挺。相隔万水,好似对她说:“咱俩还是平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