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当陈树摆脱媒体纠缠,挺拔的身影自归国后第二次出现在雨花新村小区入口,浓眉在细框眼镜后微拢,鼻息擦过高耸的羊绒大衣立领,冰与火如繁星闪烁于墨眸之中。入口处的“雨花新村”四字金色行书在灰黑初冬清晨招摇,将一岁车祸时的碎骨残血掩埋于层层岁月之下。在日新月异的技术冲刷中,这座老小区实现了女人的心愿——外表靓丽不变,内在更新升级。因为技术进步不可能满足人类社会的全部需求。人类还需要稳定外观所带来的安全感和审美情趣。雨花新村,这座建于20世纪80年代末的老小区,和全国其它年代小区一样,为着梁思成先生曾经的坚持,保留着原有布局和外观。只在居民楼外层墙面重刷了粒子聚合乳胶漆,仿若涂脂抹粉、艳光四射的敦煌飞天神女。当年的车祸亦随墙灰,在人们的生活和记忆中彻底消逝。与不游不移的外部相比,每户内部变化巨大。统一安装的家用水循环系统是全球水资源告急的产物;而房主体征安全监测系统、能记住房主生活习惯和喜好的智慧管家系统等,则可随个人意愿选择性安装。除了极少怀旧的老人,和较少将怀旧当时髦的文青,绝大多数居民还是为着生活舒适而选择安装。陈树低落的眼和抬起的智能腕表相遇,按现在的速度,他将于5点46分抵达目的地——周妈妈馄钝,快于预计的6点整。于是他放慢脚步,沿入口后缓坡而上,以刺骨的冷空气为镜,映出的二十年离别竟不如行道法桐的成长高度明显。沿途清扫街面的是取代了环卫工人的智能扫地机,形象颇似脚底绑了毛毡的小象。它们比人工更准时高效,集清扫、吸尘、分类、移动为一体。居民的素质已有很大提高,随地吐痰、随手垃圾的状况不复存在。于是智能扫地机最主要的工作是回收公共垃圾桶内垃圾,并在移动中进行机内初步降解,抵达垃圾回收点时刚好将残余物吐出。缓坡两侧的餐饮店铺早已腾起热雾,代替鸡鸣成为新一天开始的象征。这些手工餐饮因其不可替代的人情味和亲近性,得以在流水线食品生产加工方式碾压中永葆繁荣。据说在陈树出生那年,机器取代了农业和工业90%以上的人力。被挤出农工业的其余人力大量涌进低端服务业,月嫂、美甲等生活服务的价格因之大幅下降。只有极少量早做准备的工人转型成为机器的操作维护者而存留。另有少量人力进入包括手工餐饮在内的手工业,并获得较高回报。手工业,以其传承传统、满足怀旧、尊贵独特等文化象征,在机器倾轧中幸存。此时5:56AM,向左拐过缓坡尽头的弯即可按预计6:00AM抵达周妈妈馄钝。他终究还是做不到如预计般一往无前,父亲无形的巨大身影仿若立在转角。“应天鸭血粉丝”的曹老板则正盯着伙计将刚到货的牛杂卸到粉丝旁边,同时黑豆眼滴溜溜朝周妈妈馄钝方向开挂,毫不意外地逮到了出神的陈树。“小树……”老曹嘿嘿一笑,好似米袋划开一道口子。他迅速挪到陈树身边,仰着头问:“你的M&M公司最近可风光了,昨晚看着报道,我就在想,你肯定会回来。”陈树双手插兜,对好奇看向自己的伙计微微一笑。老曹摩挲热乎乎的掌心:“我说那什么M芯片到底什么时候出啊?叔给你试用下?”“等出广告。”陈树裤兜里的右手正握着M芯片。机器替代人工自蒸汽时代启程,但人类的独特和创意是机器一直无法替代的,机器只是精力无穷、头脑空白的奴隶,徒劳地惟命是从。一直到中国自主创新抗鼎企业的M&M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M芯片问世,人工的不可替代之处才得以解决,身为M&M掌门人的陈树因此被称为中国机器学习之父。但他清楚,一切不过是一个小男孩对一场车祸的报复。老曹仍咧着嘴:“反正你爸享不了你的福。”摆摆手回身走了。二M&M的CEO陈树,最终晚于预计2分钟,6:02AM正对周妈妈馄钝正门。一座普通平房,泛白的水泥墙顶悬着蓝牌白字——周妈妈馄钝,迎面左侧是剁陷和包饺子的小间,右侧是下馄钝的地儿,中间一条过道直通后面的就餐间,食客们靠过道右侧排着队,端上新鲜出锅的馄钝进里儿饕餮。它处于小区中心,周身是八爪鱼一样向四周扩散的小径,零星分布着毛鸡蛋、鸡蛋灌饼等推车小吃,共同彰显着周妈妈馄钝的口碑地位。周妈妈馄钝此刻的画面和记忆中毫无二致,或许永远都不会改变。店口右侧两口大锅刚开始飘出几丝热气,一口是鸡骨架高汤,一口是用于煮混沌的清水。竹编筛盘层层分明地搁在大锅右侧的架子上,盘里的新鲜馄钝晶莹米色皮里透出淡淡肉粉色,像一个个鲜活可爱的人参果。左侧小房间传出清晰的“笃笃笃笃……”声,那是父亲在剁肉。陈树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想起母亲的剁馅儿声多么温柔细碎,裤兜里的右手食指摩挲着今年要送给父亲的礼物。同去年一样,父亲不会喜欢他的礼物。作为回报,他也不喜欢周妈妈馄钝。一个略瘦的身影穿过左侧小房间的门,两手握着筛盘两侧,筛盘轻轻靠着右侧身体借腰力。是清云要把刚包完的一盘馄钝放上架子。清云转身看到陈树,眼角满是慈爱喜悦,大嗓门笑着唤道:“老板,你家大宝贝来了……”,又问陈树:“今天第一碗归你?”“还不饿,谢谢清姨。”陈树礼貌回应。对于母亲周瑛以外的任何人做的馄钝,他是拒绝的,包括父亲老陈做的。清云双手在围裙上掸了掸面粉,笑笑回到左屋继续包馄钝。陈树径直走进左屋。这是他自读大学离开家后第一次重新踏进店门。老陈停下了刀。这是一个精干瘦削的老人,1米7出头,戴一副银丝眼睛,嘴角下抿,眼神专注,严肃而悲悯。“好用吗?”陈树明知故问。他去年送给老陈的礼物是一台自动包馄钝机。他刚进屋时瞥见,机器已被当做普通台面使用,上面堆满了馅料和混沌皮,以及清云包好的馄钝。老陈沉默。“何必呢?”“活人做的有嚼头。”老陈瞥一眼清云,示意她继续包。清云有些担心地看一眼陈树。去年陈树将礼物送来时,父子二人怒目相对,比大吵一架还可怕。这些机器和小区一样,保留了老式外观,但一旦通电,内部的精密部件便会开始协作,强大的机械魔法便会将不知什么甩往身后。在清云和德溥两位老邻居老街坊的共同劝说下,老陈留下了这些设备当普通的汤锅、台面使用,但从不通电,完全不给它们施展魔力的机会。今天的陈树却没起任何波澜,面容甚是宁静。他微微一笑,径直走到自动包馄钝机旁,左手在台面下方向外一滑,露出内置卡口,右手迅速将口袋里的M芯片插入,左手顺势推回。机器闪了一下红光,之后一切如旧。“这是什么?”老陈有些愠怒,他知道儿子只会带来和机器有关的东西。“机器之魂。”陈树淡淡道。“这里不需要。”“有了它,做出来的味道和人一样。”清云微微一颤。“机器永远不能和人比。”老陈说完低头,继续剁肉。“爸,我先走了。”陈树转身离开。老陈手里的刀这才停下,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一声“爸”。他凝视着儿子的背影,伤感中莫名忧惧,再次低头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在摩挲冰凉的刀背。站在拐角的德浦看到这一幕,默默等待老陈整理好情绪,剁肉声重新响起,才像往常一样走去,点了每天的第一碗馄钝:“老陈,来一碗咯。”德溥与老陈一般高,圆脸疏眉,白头发比例比老陈略高,但并不显老,和满面红光红白相衬倒十分喜庆。此时两口锅恰好欢快地冒出滚滚粗气,右边是是煮馄饨的滚水,左边是鸡骨架高汤,香气清冽馥郁。“哎,来咯。”老陈不紧不慢松开菜刀,稳步走到两个大锅后,为德溥下了独一份。德浦端起专程为他而煮的馄钝,不出声不道谢,舀一勺,一吹一抿一嚼,张嘴乐了,上门牙离他而去的空隙露了出来,“煮过了点儿,想儿子想的哟”,踱着方步进了内堂坐下。这是他俩的多年默契,德溥必是每天早上第一个到的,即使在随儿子晓峰搬到新小区后。他每天都恪守职责,客观评价,帮助老陈校正一天的火候。德溥身后,人群渐渐聚集起来。老陈的周妈妈馄饨店是本小区人气最高的店铺,远非排名第二的老曹家应天鸭血粉丝所能望其项背。如果说,近代史里百事可乐曾经追上可口可乐,老曹家也永远不可能超过老陈家。当老陈还未出生时,他的祖辈因为饥荒离开安徽老家,逃难到了南京。当老陈还是小陈时,遇到老乡周瑛,很快有了小陈树。老陈每每回忆起来,周瑛最初打动自己的,是嘴角的笑梨;但是触发自己娶她决心的,是第一次闻到她亲手做的馄钝的香气。馄钝另有一个不为人熟悉的名称,安徽大都管馄钝叫锅饺。小陈和南京邻居争论时,坚持锅饺这个称谓,好像捍卫后院里埋着的宝藏。现在,他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管它叫馄饨了,听着就暖暖的、冒着热气,就像一家三口还在一起。此刻只见老陈深吸一口气,煮捞提速。他将十几人份的馄钝一次性下锅,在馄钝起伏翻滚的时间,农夫播种般在桌面迅速散开十五个青花瓷碗,鸡啄米般往每个碗里加入三滴酱油、半勺雪白猪油膏、一小撮切成细末的涪陵榨菜和少许胡椒粉。瓷碗阵势完毕,馄饨也即将完成“三浮三沉”,大汤勺舀起高汤顺次注入每个面碗,再换漏勺将浮起的馄饨大勺捞起,顺次滑入碗中。边盛边数个数,是一碗15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食客们往往目瞪口呆,放下手中打发排队时间的kindle Z、iPhoneX,都注视着他这火候与回忆拿捏精准的表演。刚开始老陈很怕接触食客们注视的目光,因为以前他就是这样注视着周瑛的。但随着老客的增多,他不得不抬头面对对方的热情招呼,他渐渐发现,客人们看他的眼神,充满着好奇、信任和快乐,不似自己当年的深情,却像氢气球一样,慢慢托起自己深沉入底的依恋。食客们等到了属于自己的美味,迫不及待地端入内屋品尝这安徽。这馅儿是肥三瘦七的新鲜五花肉、打过霜的小白菜、鸡蛋清、盐和料酒所调,饱满紧致;因此这皮儿略厚,介于小馄饨皮和水饺皮之间;口感鲜活无比,一口咬开肉馅仿佛吃进一只滚烫的小鱼。老陈生意好,客人们劝他扩建,他不肯;劝他在高峰时段在门口加搭临时桌椅,他也不肯。不似应天鸭血粉丝的老曹,直恨不得将老陈门口的人都当挂肠给嚼了。三一个月后又三天,南京的第一场雪在半夜不期而至。在梦中嗅到清甜而醒来的人们迅速爱上这个轻柔素白的新世界,惊喜推开窗欣赏百合之舞,甜蜜地恨着自己将要出门留下铅灰色脚印。而早在凌晨4点,老陈已从店铺内堂卧室起身,点上灯,赶上了昏黄灯光中的雪之舞开场,类似的场景30年前也曾出现,谁曾想拉开的是一场悲剧的序幕……他连忙挣脱记忆,打开店门,门口却不是清云,是陈树。“清姨刚打电话给我,她早晨出门滑倒,受伤了。”低沉有力的声音,从他及膝西装羊绒大衣中传出,穿透了飘零的雪花。老陈的眼神顺着雪花落在陈树发梢,当年需时刻低头环顾他安全的小男孩,已经要微微抬头才能看全了。“已经安排医生到她家,初步检查无大碍,依医嘱需要休息段时间。”老陈低语:“知道了,你回去吧。”心下已决定挂出“今日暂停营业”的副牌。陈树前迈一步:“爸,你从来不愿相信我……不愿相信这个时代。”“人总是要吃饭的……”老陈心说,做出令人感动的食物,不是从来不曾改变吗。“爸,你试一次吧。今天机器包出的馄饨绝对和清姨的没有任何差别,你的客人们可以为证。”两人之间隔的不仅是30年前的车祸。老陈对机器的巨大破坏力心有戚戚,儿子则对人的失控导致悲剧无法释怀。悖行的心思沿着时间之轴走了30年,走成了今天隔着雪花帘幕才能多说上几句话的父子。儿子以万分的信心等待着,他的信心源自时代赋权,有任何事物曾逃脱时代的洪流吗。而父亲,或许是希望德溥和其它食客们今天仍能喝上馄钝……总之,半小时后,老陈将配料放在指定位置,陈树轻触M芯片底部,代替清云的进程开始了……馄钝们精灵般一个接一个外蹦。当德溥和其它客人陆续来临时,看到老陈站在熟悉的汤锅旁,沉默一如既往。他们无人留意包馄钝的左屋放下了门帘,如常品味着亲切如昨的吴妈妈馄钝带来的幸福。当晚,营业结束,老陈第一次感到卷帘门如此沉重。路面积雪早已由智能扫地机清理干净,他缓缓走向小区大门,略显蹒跚,全无煮馄钝时的气场和定力,脑海中回放着陈树15岁拿到麻省理工少年班录取通知书时两人的争执。“妈就是因为她而死的,你为什么还要收留她?!”少年的声音在沸腾。“错不在她。”老陈的眼睛在镜片后闪光。“错不在她……错在你提出要出去吃早饭,错在那个突然失控的司机,错在他们夫妻开在路口的早餐店……都是你们的错,妈才会死。”老陈的心口再次遭遇车祸撞击。记忆继续回溯至陈树1岁的一个飘雪之晨,老陈接到工厂通知——留岗续用。那时机器正开始取代人力,大批工友下岗的。老陈看着温柔的妻子和稚气的儿子,内心自然是欣喜多于惋惜。“走,咱们今天出去吃。”他好恨自己挂了电话说的这句话。因为工厂又来电,周瑛母子便往街角的清云早餐店先行。但当老陈放下电话,看到两人坐在桌边,在汤食冒起的缕缕白汽后眉眼含笑,一辆大卡车失控冲来,司机惊慌失措几欲昏死……每天早上都是清云准备好早餐,为什么要提议出去?为什么因为工厂来电就让他们先走?为什么当时没有让他们等挂了电话一起走?如果一起走,瑛子应该一定不会选择那天早上的座位,紧靠路口最先承受汽车冲击的座位。以至于陈树亲眼看着母亲在推开自己后,被弹飞,又落下。他从此痛恨人的失控,对人类充满不信任。而自己只能无济于事地呐喊狂奔,忍受着目睹车祸全程,每一个涉事家庭的悲剧由此开端。血肉之躯的柔软,机器的冰冷坚硬……机器的巨大破坏力刻在老陈心头。被撞得七零八落的早餐店是清云夫妇所开,她的丈夫亦因此去世。她带着独子孤苦流落,只能做些月嫂工作,因为其它工作已被机器夺取。年事见长的清云在新人不断涌入的月嫂市场日渐失去竞争力,偶遇的老陈准备收留她,15岁的陈树坚决抗拒。“是我对不起瑛子,我……我对不起你……”一位父亲面对自己的半大小子,将自责说出口已是极限,心底的恐惧却如何道出……老陈就这样看着15岁的陈树摔门而出。再见已是去年,35岁的他学成归来,创业有成。大门对面的红灯切换绿灯,人流开始相向而行,老陈的记忆被这突然活动的画面驱散。他收起反复咀嚼30年的痛楚茫然,发现自己离大门不足20米,眼前水杉般立着的正是陈树,但与记忆中少年冲动的身影有几分难以重合。当年冲动敏感的孩子,成为深沉内敛的男子,曾经眉宇间的那团火已然冰冻,真的只是岁月带来的成长吗……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怖感轻挠老陈的心。陈树陪着老陈一起慢行,背影好似一对归家的父子。“为什么?”老陈加快步伐,他不喜欢儿子因为照顾自己的年老而放慢脚步。“包括你在内的很多人都认定,手工制作代表个性、承载情绪,美其名曰人情味。可是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不稳定性的一种体现。给秉性稳定的机器加上不稳定性,让产品大同小异,呈现细微差异,难吗……不难。这一个多月,M芯片扫描记录了清云包出的每个馄饨的重量、大小,每块面皮的成分和厚薄差异。于是今早启动后,它立刻调动机器进入非稳态生产,不仅能复刻清云的手艺,还能通过数据学习和顾客反馈生成新的、更受顾客欢迎的非稳态。简而言之,它学习人类,之后自行创造。”老陈沉默良久:“还在为母亲的去世而责备人类吗?”陈树恨道:“我恨人类的不确定性,我恨那个司机的失控。我只允许不确定性产生创造,绝不允许它带来毁灭。”他稍停,“人的不确定性很难控制,机器却不会……”老陈停下脚步,两对并行延伸的铅灰色脚印戛然而止。“走吧爸,跟我去M&M总部欣赏我的新品,你将看到比今天更为划时代的梦幻。”“德溥和我约好了去看看清云。和M&M不同向。”陈树淡淡一笑:“我已经帮清姨的孩子还清了助学贷款,清姨不需要再费力打工了,他们很快将团圆了。”老陈仿佛没有听到。“爸,你不生气吗?”老陈盯紧陈树:“你都不生气了,我还气什么。”陈树像一位绅士款款道:“一切都无所谓了,新的时代已经来临,就在你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