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面为您进行手工艺人罢工游行的专题报道。自M&M公司的M芯片问世以来，手工业失业率大幅上升。大型餐饮连锁企业借助M芯片制作生产出媲美手工制作的食物。不仅是饮食行业，工艺品等手工制作行业也开始收到冲击。遭受巨大震动的南京市手工艺人们，汇入全国性罢工游行抗议示威活动，河西新干线磁悬浮列车由于受到人群围堵，已暂时被迫停运……下面为您详细报道……”老陈包着馄饨，隔板上的老式收音机播放着早间新闻。“老陈，来一碗。”德浦今天的声音特别洪亮清晰，皱纹不多的脸让西北风吹得红扑扑。老陈嘴角略微上扬：“得咯。”端起刚包好的馄饨走到照常喷粗气的大锅边，为德溥下今天的头一份。德浦喝完馄饨，瞅瞅外面暂时无人排队。他来到汤锅边拍拍老陈的肩：“走，老伙计，我和你一起包去。”老陈点点头，眼中是无需感激的默契知心，朝左屋刚走了两步忽然脚下一个趔趄。德浦赶紧扶住他：“老陈啊，这么多年了，我不明白，你怎么就不和陈树好好解释呢？”老陈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我救不了瑛子，说什么都没用。”“你们爷俩都是倔，一个模子刻出来，谁也不让谁。”德浦笑，新补的门牙在阳光中贝壳般发亮。老陈对着相似的老人说出心里话：“早就不一样了，我早就跟不上时代了。”“可别这么想，不是咱们跟不上，是孩子出息了，时代本来就是由一代代年轻人不断推进的。”两人坐下操持面皮，听见新闻继续播报：“解铃还需系铃人，下面是本台对年度经济人物、归国留学生杰出代表陈树先生进行的专访，请教他关于此事的看法。以下部分问题来自他的粉丝团树袋熊的提问甄选：‘陈树先生，本次罢工事件的源头在于你公司的M芯片，你在发明之初是否预想到将出现在的后果？’‘我一直认为，人类是一架有着自身特点的机器，柔弱、短暂、易磨损、维护成本高，但同时精妙、创意也是其独具价值之处。而传统意义上的机器，哪怕是上世纪末全面取代重工业工人的机器们，有着与人类几乎相反的优劣势。身为一个有着血肉之躯的普通人类个体，我一直为这种你进我退的呼应之美而着迷。M芯片诞生后，我才意识到，我是在破坏这种呼应之美。但是有句话，不破不立，某些新的、更好的东西即将诞生。’‘你的意思是……能否抱歉请你给大家科普一下呢？我相信，大部分听众朋友和我一样不能完全领会你的意思。’‘人和机器，相互学习。’‘这……是为罢工事件提出的解决之道吗？’‘M&M从创立之初便矢志成为担负起社会责任的公司，我们既要顺应推进时代发展，又要实现全人类的福祉，不让一个人掉队。最新推出的M2芯片，和M芯片形成美妙呼应。只要将M2插入人类大脑，便可有效控制下丘脑激素分泌，管理情绪，激发身体潜能。’‘听起来确实美妙，但大众更为关心的是，会不会对人体有什么副作用呢？毕竟人体不是毫无感受的机器。’‘当你定下一个目标，今晚不吃饭，你非常难受，但仍用意志力坚持做到了，有什么副作用呢？’‘这……’‘M2帮助增强你的意志力，令你更轻松做到想做的事情，成为更有自控力、更强大的自己。与其抱怨时代掠夺了自己，不如顺应时代让自己更为强大。斗转星移几千年，这规则可曾改变？’”老陈平静而惆怅地望向窗外，整座城市正逐渐披上一层冰银色，那是M2芯片的广告宣传蝗虫一般席卷整座城市。地铁车厢内、高楼大厦表层、广告飞行器……24小时闪动着M2那冷冽魅惑的冰银色，如同飞驰而过的刀片，在这城市划出一道道伤口。速度太快，伤口太薄，竟然没了察觉。或许不远处的某天一回眸，发现城市已全披上冰银色的瓦楞，竟已说不清是伤口，还是盔甲。尤其是地铁内，M2的动态广告360度填满地铁内部空间，片片飞舞的银色刀片似乎要把地铁割碎。地铁门开了又关，人们出去又进来，三三两两，围成圈，抱成团，车厢里的人们，倒像是在刀片上跳舞。自从陈树离家，老陈就很少出门，仿佛静止在时间的某个节点上，但他没有办法不向外张望。他这些年来的眺望连成了一副动态画卷：一桩桩高楼拔地而起，迎风招长，高楼大厦间，银色的机器涌入，人潮退却；机器再卷高浪，人潮几被覆灭；而如今，人潮蛟龙翻身、飞龙在天，和银色机器巨浪交织翻涌，谁知是拥抱还是争斗，谁知未来是温热还是冰冷……唯一似乎令人安慰的，是有些多年不见的老伙计重新出现。比如正在擦拭周妈妈馄钝对面的M2芯片自动贩卖机的那位清洁员，老陈模糊感觉10年前便没再见过他，但前天一大早5点，他出现在小区，又干回老本行，手脚倒比年轻时更利索，比卓别林在《摩登时代》里更整齐。只是似乎年纪大了坏了记性，老陈和他打招呼，请他喝馄钝，对方都没任何反应。雨花新村小区这台M2芯片自动贩卖机仿佛是一夜之间出现的，而同样的贩卖机几夜之间，已如同21世纪10年代的房产中介一样遍及城市的各个角落。它颇似上世纪末出现的大头贴照相设备，比上世纪90年代的公用电话亭稍大，以蓝色为主色调。外层四面中，有三面是智能广告，各配一副耳机。当耳机挂在原位时，广告画面看起来只是一张普通静态图像，陈树的脸位于M&MLogo和M2芯片标示的中间。而当行人驻足戴上耳机，广告便开始播放，陈树头像缩至屏幕左上方，同时M2芯片的开发、制作、安装、维护等流程视频开始动态播放，配合着他低沉磁性的真声介绍：“你好，我是M2的首位试用者，陈树。M&M始终以人为本，M2芯片延续企业核心价值，为M&M公司的最新产品。它的设计理念源自M&M对人类的深刻理解和深切关怀。人之所以区别于任何其它物种，根本在于人会模仿和学习，人善于向一切物种学习，采其长、补己短。机器，不过是一个新物种而已，为什么还要向世纪初一样对其充满畏惧呢。只要人类学到机器的优点，就能一直强大。M2芯片帮助你，免去费时费力低效的学习和练习过程，一经插入，即刻摆脱情绪化、贪图享受等人类劣根性，一个既保有人类创造性、又高效自律的人类纪元正在降临。你，还敢掉队吗……”贩卖机外层的第四面，是一扇镀膜钢化玻璃门。有意安装者推门而入，通过光子体检扫描合格后，即可进行动态瞳孔扫描签署协议。安装过程极其迅速，来人只感觉头皮略微一麻便已结束。玻璃门会自动打开，提醒一脸惊诧的插入者，安装已完毕，可以离开。老陈每次有意无意望向那里，都能看到有人进出，而小区的工作人员也随之多了起来。某个泛灰的傍晚，老曹的身影也在贩卖机附近晃动，肥缩的身躯像一块紧实的椭圆手工皂。老陈默默无语，回到左屋，打开收音机，继续包馄钝。今日新闻颇为普大喜奔，播报员兴高采烈的声音仿佛策马奔腾：“据悉，人工作业对机器作业开始呈现冲击态势。随着M2芯片的普及，在轻工行业，人工作业竞争力相对机器作业得到大幅提升。由代工成功转型自主品牌研发的东莞市西瓜鞋厂，在鞋底缝制工序中，持续20年的100%机器缝制状况得到改变，目前已安排10%的任务量由人工承担。该厂负责人表示，暂处于观察实验阶段，若人工表现高效稳定，将进一步扩大招工规模。据消协透露，服务业的顾客投诉率自M2芯片投放以来稳步下降，本月已趋于零。万达、金鹰等多家全球连锁商场联合发布《服务链条满意度报告》，表示顾客满意度和营业人员的工作满意度皆稳步上升，员工管理更加便捷高效。小绵羊、大黄牛等全球连锁餐饮企业也将发布类似报告。另据全国舆情中心和网络电信办公室发布的最新年度蓝皮书披露的监测数据显示，网络暴力、人肉搜索下降40个百分点，网络空间表达趋于理性，网络空气得到净化。这与M2芯片的普及在时间上显著相关，相关部门正在对其内在机理进行深入研究。初步推测M2芯片提高了人脑的专注度和理性，进而带来和谐良好的社会效应……”“不中用的老家伙……”老陈心中暗叹，“社会这么好，自己反而心里越发堵得慌，跟不上，越来越跟不上了……”五不知是否老曹家新增馄钝项目的关系，周妈馄钝的生意有些下降。老曹家馄钝档的生意则人气暴涨，都快和他家招牌鸭血粉丝不相上下了。刚离了清云那阵，老陈忙得抽不开手，因为不够卖，总是提早关门。现在倒好，他慢悠悠地揉面、拌馅，没客人时包几个，这节奏倒很适合只有一位老人经营。老陈不愿多想，一丝不苟包着自家馄钝，倒是德溥更让他担心，这几天都快中午才来，话也不多，喝完便走，别是家里遇到什么事儿了……老陈正想着，德溥影子般出现了。此刻已是上午11：03，德溥不仅晚了，手上还捧着个东西。德溥朝老陈狡黠一笑，取一只碗先进了内堂。“老伙计……”老陈听得德溥唤也踱进内堂，见德溥靠墙壁站着，身旁桌上赫然一碗馄钝，呼呼冒着热气。德溥一笑：“喝了老哥这么多年馄钝，今天也尝尝我的手艺。”老陈不置可否嘴角向上撇了撇，舀起一只，直接送入口内。只见那腮帮子猛然加速，很快又减速，老陈的眉头却只越凝越紧：“老弟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老哥啊，你先说说，我做得怎么样？”“不怎么样。”“你做得怎么样？”老陈叹口气，半天才开口：“不怎么样。”卖关子对于德溥来说，果然是一件很难长久的事情。德溥双手一摊，说出一大串让老陈又惊又急的话来：“好啦好啦，这下好啦，老陈啊，这老曹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怎么能和你做的一样呢……上周一大早，我准时出门，遇见我一邻居，以前也经常来你家那个汪，跟我唠嗑‘老哥你干嘛还每天去老陈家，老曹现在也赶上来了’。我刚开始没当回事，还笑他：‘你啊，就图新鲜吧，馄钝谁还能比过老陈家。’他急了：‘老哥你还别不信，走，今天早上我请你喝去，比不上老陈家你往后的馄钝我全包了。’话说到这份上，我肯定得去啊。就是这一去，第一口品汤味儿，完全不是几年前他东施效颦的味精鲜，可是实实在在的鸡骨架鲜香啊，再嚼上一口……嗨，如果我都觉得一模一样，谁还能分出来。”德溥指指桌上小包裹。“刚让晓峰去打包的，你刚喝的就是他家的。”老陈不言语，掸掸手往汤桶走。德溥紧跟上，边说着：“没事，这事儿老曹那老小子以前不是没搞过。前年吧，记得吧，卖了三个月是一天不如一天。据说老曹彻底关馄钝档口就是因为前一天，是一位顾客怎么来着，哦，对，那人喝了一口汤、扒拉嚼了一口，吐掉，对邻座吐槽：“班门弄斧，不知高低。”让耳尖的老曹给听到了，气得他便秘了一星期。”德溥最后一句把自己给说笑了，又提起中气道：“谁啊，都比不了你的执着劲儿。馄钝，我是只认你。老哥，来一碗！”“好嘞……”老陈抖擞如常铺开15只汤碗。此时午高峰已到，虽然人比以前少了，但也排着十几个呢。老陈加大燃气火力，将水煮得翻腾。德浦排第一位，他后面是一个老人，怀里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小男孩，眼睛清亮，四处张望，对世界充满好奇。老陈随意瞥了孩子一眼，仿佛看见儿时的陈树……汤锅中，馄钝已浮至水面，像刚睡醒的白胖大宝贝上下窜动，再过一分钟待它呈现晶半透明的晶亮即可起锅。眼下得赶在这一分钟之内把15口摆好的碗调好汤底。虾米等调料入了碗，老陈像往常舀起一大勺开水，像往常一样带水入碗。但随着孩子一声尖利的哭声，后排的人条件反射接住了差点落地的孩子，抱孩子的老人趔趄着后退，坐到了地上。德浦面色苍白蹲在地上，面色极尽忍耐，沾到汤汁的右手不住颤抖。后排的人在非常短暂的一阵骚动张望后明白了，老陈把滚热的汤水淋到客人身上了。六“爸，咱们回家吧。”当陈树的声音响起，坐在医院等候区的老陈才回过魂来。之前，他满脑子萦绕的都是德浦忍痛微笑的神情，孩子的哭声，以及在哭声中特别清晰的议论：“老头儿老了，这家不能来了。”“可惜咯，一看就没有装M2芯片……”“矫情。”“别这么说，老师傅人一直都不错的。不过，还是对面‘应天’好，麻利稳当，口味也丝毫不逊。”“走走走，可不敢来了。”思绪中断的老陈没有抬头，不想被儿子看到自己眼中的茫然。陈树搀起父亲，缓缓走到医院门口。M&M的专车已候在此。老陈才猛然惊醒般，问：“德浦怎么样？”“没什么事，”陈树避开了医生所描述的“轻微烫伤”措辞，“晓峰来接，德浦叔今天就能回家。”“送我回店里。”“先上车吧。”老陈沉默着迈入车内，不愿也无力再重复。陈树随之进了车。老陈看着窗外铺天盖地的M2银白色广告，自问着发问：“老曹……怎么能做出和瑛子一样的馄钝？”M2广告在陈树镜片上飞掠，他开口：“通过芯片分析，所有人都可以。汤底、馅料、揉面……一切成分都可以分析计算还原。”“好……好，时代是真的进步了……”“爸，我昨晚梦到妈了。她说，她不再害怕了。”陈树说着，眼前再次浮现母亲的最后一幕。她的身体在卡车和木桌的碎屑中淌血，双手奋力伸向天空，她手中的自己才能在离地面几厘米的高度停止了坠落。他耳听得分明，这距离是母亲从身体到手，一寸寸的撕裂、骨折换来的。他眼见得清晰，母亲双眼因为惊恐而睁得老大，她还怕不能护着儿子，在确认儿子的生死前，她就去了。但正是这眼神指明了陈树的未来，引导他选择了人工智能，一直走到了M2芯片的问世。既然人不能控制自己，就让芯片来帮忙。母亲一定是感受到自己的心意和成功，才会在梦里露出和以前一样甜蜜幸福的微笑。老陈凄然一笑：“好，好，好。记得瑛子不在了之后，我发疯一样每天做馄钝，终于有一天做出和她味道一样的馄钝，端给你，你比不喝还利落……喝了一口，然后一口吐掉。现在好了，谁都能做出你妈妈的馄钝了。”“爸……对不起。”陈树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早已分不清是对对哪件事了。“我知道。救不了你妈妈，你怨我……”陈树沉默半晌：“这是个意外。”老陈摇摇头，继续说下去：“那个早晨，我接到工厂通知，我通过技能升级考核，可以留下来了，负责维护新生产线，可以操纵机器而不是被它们取代了。瑛子知道后多高兴啊，她终于不用再担心了……”当笑容转瞬成悲剧，原本美好的记忆不啻为梦靥。老陈在陈树视线外的右手狠狠抓紧皮垫，才勉强稳住了情绪：“她开心，我就开心，看她又准备擀皮，我又心疼。我当时说什么了……我说，瑛子，以后有机器帮咱们了，你也不用这么辛苦了。不，不用等以后，咱们现在就去清云家吃去，说歇就让你歇上……”陈树觉得自己应该在震惊，当年才一岁的他完全不记得父亲的职业煎熬。他的记忆仿佛从母亲去世的那一刻才真正开始。那之后，父亲整天就会做馄钝，然后被自己一口吐掉；然后父亲就开了这家店……然后就到现在了。他隐隐感到有些东西开始动摇，他甚至有些希望父亲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他突然明白了，他之所以会发明M2，之所以毫不犹豫地率先试用M2，因为他希望M2帮助自己控制住对父亲的怨恨。母亲越是为自己付出一切，拼尽全力保护自己，他越恨父亲那天提出出门的建议；但同时他又爱父亲，他清晰地看到父亲的执着、隐忍在自己身上一一复现。他明白自己不应该怨恨父亲，但当他看到父亲时又做不到，甚至连一句“爸”都喊不出口，每每话到嘴边，妈的最后一幕就会攥紧他的喉咙，喊爸而不能喊妈，对妈妈多不公啊。所以他像机器寻求帮助。如果当年的司机插入了M2，就不会因疏忽而发生车祸了——他一直以为这是自己发明M2的源动力。如果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就可以和父亲幸福地相处了——原来这才是他冰山下的内心。“树儿，你怨得不错，我也怨自己，我更恨自己。当我站在街角看到卡车失控冲向你们，我……我愣了一会，我仿佛觉得那个司机就是我，操纵着机器这个庞然大物……力不从心……我，从那以后我就不敢碰机器了……我，我无法再相信自己。”老陈看一眼儿子的面无表情，重重垂下头，“让我下车吧。”陈树明白父亲不想被看到老泪纵横，便按下停车指令，违规在最内侧车道停下。他注视着父亲不断给车辆让行的背影，蹒跚，迟钝，左手不时抬起抹泪……最终消失在川流不息的特斯拉2200车群中。电子罚单已在车内智能屏上显示，如果3分钟内不交罚款、不开走，机器交警就会出现将车拖走。陈树忽然觉得像玩腻了猫抓老鼠一样无趣至极，弃车后毫无方向地步行。当他经过一个街口，一个皮球滚到他脚边。他看到清扫机向皮球赶来，如果被它碰到，皮球就要进垃圾堆了。“等等，不要扫……”清亮稚嫩的男童声从街口左侧传来。他朝清扫机抱歉地摆摆手，捡起皮球递给小男孩，机器失去地面异物的信号，悻悻转身离开。小男孩一脸雀跃的笑跑来。他在陈树面前停下，小喘两口，然后带着看待打败坏蛋的英雄一样崇拜的眼神抬头，接过皮球。陈树微笑回应他。小男孩脸色忽然转为惊恐，手一松，转身便逃也似跑开。人类看到机器人像人类一样笑是什么心情，这个小男孩看到陈树时就是什么心情。皮球重新落回地名，清扫机完成了清扫。小男孩的表情将陈树钉在原地，他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请了自己，一张僵硬的脸。他无法明白，M2安插至今没有出现生理排异反应、没有遭遇任何电磁干扰……那么为什么会像现在这样……莫非……一阵寒战从他的身体呼啸而过，难道M2对下丘脑的管理……却逐渐演化成了抑制，进而导致下丘脑的情绪产生机制麻木、弱化……人究竟是会更像机器人，还是成了有血有肉的机器人……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他不敢再想下去，艰难地迈开步伐，越走越快。七“我跟你说我要去看看老陈，你怎么把我拐家里了，你这是胁迫、你这是绑架。”德浦见车一拐入了儿子小区，立刻在车里发飙，却令人有一丝喜感。德溥和儿子同住的新小区位于城市新中心，每幢住宅都是40层往上，笔挺的灰白色建筑彰显着沟通天地的信心。成千上万的类似新楼共仿佛同组成了一块巨大的集成电路。“老爸，明天去，咱明天去行不？”圆脸的晓峰嘿嘿赔笑。“老陈会很内疚的，他不像你，没心没肺。”晓峰笑：“我亲眼看到陈树送他，没事的。你就不能让他俩多点机会独处啊，你这好基友捣什么乱呢。”德浦这才没了声，乖乖跟着儿子下车。“德浦？”双脚刚落地的德溥闻声转头，看到清云等在他家楼道口。“哎，在呢。腰好了？”德溥问。“我好了，怎么你出事儿了？”清云看到了德溥转过身后缠着绷带的右手。德溥瞪儿子一眼，笑：“谁都有个不小心的时候。”清云点点头，道：“看来明早只能我一人去周妈馄钝了……”“……也是也是，店里离不开你。”德溥嘟囔，心中摸索着接下来的措辞，如何向清云解释明天不一定会开店。清云笑中有歉意：“腰好得差不多了，孩子也打电话来催。本想明早再和你们一起聚一聚……没事，我这就先跟你道个别，明天再去看老陈。”“不是你真要走了……这，你等我两天？一天？咱们再一起去呗。”德溥急了。“恐怕来不及了，明天下午飞机。”“清云啊……怎么这么急呢……改签，对改签。”德溥推推儿子，“立刻给你清姨改签去。”“好好，清……”“不用，”清云打断晓峰：“走都要走了，早一天晚一天的有什么区别。”她对德溥正色道：“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了，说话哆哆嗦嗦的可不像你……说吧，出什么事儿了？”“嗨……”德浦眉眼耷拉，一五一十全说了。“老陈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呢……”清云尽是不安。“唉……”“他现在哪儿呢？”“陈树送他回家了。”清云一顿脚：“你先歇着，我去看看他。”“也好，我就想去的，又怕他看到我难受。什么情况一会给我回个话，啊。”“唉……”清云转身就走。她刚冲到德溥小区门口，便听得耳后有个大小伙子的声音喊：“清姨……”她略一迟疑，刚听出来是晓峰，车就停身边了。“上车。”德溥道。“怎么改主意了？”清云坐进去。晓峰再次发动车辆。“当年他为了做出和瑛子馄钝一样的味道，反反复复磨了一个月……现在却……放谁谁受得了。大不了你进去，我在外面等。”德溥发现儿子在后视镜里瞟他，不耐烦道：“赶紧的，心总悬着我难受，你天天给我端洗脚水也养不好。”二十分钟后，晓峰在雨花新村小区门口停车处送二人下车。“爸，等等，”晓峰喊住意欲即刻转身入门的两人，从车里拿出自己的外套，披在德溥身上，盖住父亲受伤的左手。“臭小子……”德溥的左手重重拍在儿子肩头，差点抖落外套。“孩子们都长大了。”清云道。两人快步赶到周妈馄钝门口，却发现周妈妈馄钝和周边小吃店一样热火朝天，早晨发生的烫伤事件如清晨薄雾消陨无踪，除了排队比平时明显缩短。老陈依然站在大汤锅旁边，流畅地下锅、装碗，一次摆开15支碗的动作流畅胜过泥鳅。德溥和清云松了一口气，对视一眼后，又不约而同充满惊恐。德溥迈开一步想冲上前，被清云拉住，两人排着队缓缓前移，紧缩眉头，不时交换眼色，满是忧虑。待排到老陈跟前，德溥眼一眨，看一眼清云，艰难翕动着嘴唇，像平时一样开口：“老哥，来一碗。”老陈抬头，像老曹一样眯眯一笑，惯常严肃的脸如今像新开的花儿一样愉悦平和。清云红了眼，扶着案台，颤声道：“老陈，我……我明天就走了，今天剩下的，我来包……”“谢谢。”老陈微微一笑。清云还以凄楚一笑，朝德溥挥挥手，慢慢踱进了熟悉的左屋。但见屋内台面、隔板、橱柜上……凡是平板儿都已摆满了馄钝。数以千记的馄钝比少女脸颊更粉嫩，嘲笑着清云的多此一举。她没有再和德溥道别，清瘦的背影在无限哀思中消失。德溥此时正单手端着属于他的那碗，微微颤抖、吃重不住的身子略向左沉。突然，一只有力的手臂擎住了他，端住行将坠地的大碗馄钝，是陈树。“馄钝新鲜出炉难免烫，各位顾客小心。”老陈提醒及时，一气呵成的手上动作丝毫不受影响。“树儿，老陈这是……”德溥像看到了救星，双手抓紧陈树手臂。陈树紧绷着脸，扶德溥进屋相对。陈树双手交十撑在桌面，低语：“叔……我错了……我来晚了。”他知道此刻略显寥落的食客不日便将多起来，他再不能像今天一样轻松在屋里找到座位了，而他和父亲之间的距离将像不断增长的排队一样越来越远。德溥鼻子一酸，双手来回搓着大腿：“终究还是晚了啊，他是害怕再伤了人啊……老陈啊，你……你是真傻啊。”他面露痛苦，喟然叹息：“人不是那个人，味儿就不是那个味儿了……”“我一定会让父亲回来，真正喊他一声爸。”陈树低声自语。话毕，他紧紧攥住勺柄，一口接着一口，喝完所有馄钝。他在离开遇见小男孩的那条街后，回公司拆掉自身插入的M2芯片，之后立刻回来找老陈，只为真正喊他一声的心愿不得不推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