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菲达尔·盖洛在电梯里胡思乱想,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今天早上好好的,没有任何不详预兆,就在他刚刚吃了点早餐的时候,门前的街上吱嘎停住一辆军用吉普车。他起身看热闹,却惊异地发现从车上下来的那几个五大三粗的军汉径直走到他家门口,按下门铃。肯定弄错了,紧张过后盖洛想。他朝厨房看一下,妻子还在里面忙活,给孩子们准备早饭。于是他摘下脖子上的餐巾,下楼去开门。“是不是克罗菲达尔·盖洛。”盖洛觉得发问的军人身上散发的气质好像在宣称“在下曾杀人无数”。“是……的……”他适才准备的义正言辞的说辞又囫囵吞回肚里,变成犹豫不绝的回答。这军人的眼神冷酷,绕是盖洛久历世事也抗不大住,他感觉好像在被一只狼审视,不安的扭了扭身子。“我是多伦·李上校,奉命请你走一趟。”“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没搞错。情况紧急盖洛教授,现在走吧!”“我是遵纪守法的公民,”盖洛说,“肯定有什么误会。”他的妻子跑出来,“亲爱的怎么了?”“你的丈夫需要跟我们走一趟。”多伦·李说着往后一招手,两个军汉上得前来,架起盖洛扔进车里。他的妻子尖叫一声。“不用担心,我们不会伤害他。开车!”盖洛被两边的军汉一夹,立刻瘦了半圈,徒劳地嚷道:“等一下。你们是什么人?我没犯法!我要见我的律师。”眼瞅着大门即将远去,他又大叫:“亲爱的别忘了接送孩子上学!”路上这些彪悍的士兵一声不吭,盖洛心里越来越慌,不过他表面上可没显出来,他知道这些士兵肯定也在观察他,就像他观察他们一样。经过他的观察,这些士兵纪律严格,各各都是可怕的人肉机器。这些军人为什么找上我?哪里出了幺蛾子,惹毛了谁,难倒和校长老婆私通的事情东窗事发?吉普车开出城区,折向北边,洲际公路两旁是荒芜的大地,车轮扬起的沙土打在车门上啪啪作响。盖洛捏捏手指,准备率先打破沉默。“各位好汉……”他舌头还没捋直,一只黑布袋呼哧把他的脑袋罩住……摘下头罩时,他们置身于一栋尚未完工的建筑里。李上校当先打头,下了数阶楼梯,进入一条逼仄的地下过道。过道两旁的墙壁显出钢筋混凝土沉重厚实的质感,头顶上每隔几米都会有一盏灯,灯光的亮度只够照亮它下面有限的一小块空间,行走在过道里就像在光明和黑暗中交替穿行。多伦·李上校打开过道尽头的升降机。盖洛感觉自己就像被押解的犯人,有那么一刻他想大声喊叫,但几个士兵压迫感十足,他不得不考虑喊叫之后有可能被胖揍的危险。士兵们表现出缄口不言的架势,几次试探性的询问盖洛得到的只是李上校冷冰冰的单一回答:“我的任务只是带你走。”根据盖洛有限的观看电视剧的经验来推断,这似乎不像刑拘或者传讯。虽然可能性有很多种,但也绝不是请吃大餐的节奏。他又想到校长老婆那身白花花的皮肉,接着开始追忆校长到底有没有军方的关系和背景。就在这时,一阵抖动令电梯颤晃不休,盖洛惊悸地扶住侧壁。几名军人则相互对对眼色。这抖动非常奇怪,就像被什么东西蜇一下产生的短暂痉挛,同时盖洛似乎还听见了某种声音,某种类似深渊中的呼叫。他再也受不了如此的讳默氛围,扑向左边的一名士兵,揪住他的领子大声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把我带到哪儿去?”士兵手腕往上一翻,眨眼功夫把他制伏。他脸朝下像只虾米,双臂被钳的疼痛让他滴下粒粒的汗珠。多伦·李上校示意士兵放开他,说道:“教授,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如果你有任何疑问,我想,你马上就能得到答案了。”叮咚一声,升降机停住,指示灯显示他们已经到了最底层——350层。眼前的情形让克罗菲达尔·盖洛有点懵。这儿是一个巨大的广场,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一派繁忙景象,只有那高高在上的“穹顶”没完全被明亮眷顾,零星的灯泡从上面刷着细弱的存在感,不时有一丝模糊的影子投射到穹顶上一闪而过,盖洛可以勉强辩识出支撑架后那未经修饰过的岩土的颜色。“跟我来。”多伦·李上校大步向前走去,盖洛不由自主地跟上。一辆大卡车呼啸着从身旁驶过,他惊讶地发现车上载得竟是一枚巨大的导弹。接着他陆续看到坦克和全副武装的部队,本来就在脑子里蛰伏的问号越来越大,他再次开口发问:“这里是军事基地吗?”多伦·李上校仍旧大步走着,说话丝毫没影响他行走的速度。“确切的说是一所军方的综合研究基地。”“都研究些什么?”李上校没有回答,戛然停步,说:“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此时克罗菲达尔·盖洛才蓦然发觉跟前是一座房子,刚才“押解”他的几个士兵早已无影无踪,多伦·李上校对着房子里的什么人点点头,然后离开了。处在陌生的环境里,盖洛觉得还是有人陪伴好,即使陪伴的人是面相不善的军汉。幸运的是他并没被晾太久,房子里有个人匆匆走出来。“盖洛老师,可把您请来了。”那人秃着顶,还没走近就已伸出双手。盖洛下意识想要躲开,但人老成精,躲闪并不利于获取信息,电光火石间他生生定住脚跟。“老师,好久不见。”那人热情地握住他的手使劲摇晃,盖洛的胳膊有散架之嫌。问题是,他的记忆里根本没有眼前的这个秃顶。可他明白没有并不等同于没曾有过,于是他装作熟极的样子,以惊讶的口气说:“是你?你怎么在这儿。”“说来话长,老师,不过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在哪儿都正常。”原来是自己的学生。哪一届呢?盖洛可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学生。突然整个基地振动起来,穹顶落下不少细细的土面子。振动越来越强,秃顶喊道:“不好,又发作了,快进来!”没等盖洛反应过来,就被秃顶一把拉进房子,这时大地像犯了癫痫哆嗦起来,盖洛站立不稳,滚倒在地,心中的惊惧无以复加,他觉得下一刻地面上就会裂开一条大缝把房子吞噬进去。所幸地震来的快去的也快。“到底怎么回事!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我要离开!”盖洛爬起来尖着嗓子叫,“我不想被地震震死!”秃顶明显经验丰富,没像盖洛那样狼狈地在地上打滚,只膝盖上有点灰尘。“这不是地震,盖洛老师,不是地震。你会知道的。”一名穿白大褂的人员跑来和秃顶说:“报告博士,刚才的发作强度等级为五,持续时间3分48秒。”盖洛终于注意到他的这位秃顶学生也穿着白大褂,并且胸前挂有铭牌,他气喘吁吁地抓住秃顶的双肩说:“好了,师生一场,别卖关子。”他迅速而又隐蔽地瞥一眼那铭牌,“萨巴,赶紧给我解释清楚。”萨巴拿出手帕擦擦油腻腻的大脸说:“当然,老师,当然。往这边走。”萨巴引着他来到一个巨大的屏幕前,但盖洛第一眼看到却是他的死对头G·格尼,他俩经常在公开场合相互批评。盖洛对这家伙好感欠奉,他说:“格尼教授,你也在这儿?”格尼一瞬间表现得很意外,但随即换上一副笑容说:“盖洛教授你好,真高兴你也来了。”“我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我完全是被绑来的。”“我也刚来不久,他们似乎需要我们这领域专家的帮助。”这时萨巴站到大屏幕前准备发话:“安静,人齐了。”他环视一圈,十几个人站在这间屋内,多数都是原先来的工作人员,只有包括他老师在内的四位新来的着装和环境格格不入。“我说一下情况,大家就要投入工作。”他掏出一只射线笔,大屏幕上的图像随着红色射线的点动、滑动而不停变幻。“四个月前,海外驻德姆兰的军队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当地土著每天都会蜂拥至一所茅屋前,一直持续了一个月还没停止。经过打听,是当地人认为的神袛醒了过来。”萨巴手中的笔一划,屏幕上出现一个女子。“这就是当地人认为的神袛。我们的军队早就听说过。德姆兰的神话中有一名叫西德尼娅尼的神,传说她一直沉睡,当她醒来的时候便会为人类启示真理,福照或者灾难只在她的一念之间。”屏幕中的女子安详地睡着,很美,胸脯在薄薄的衣衫下轻轻起伏,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愈发显得她不似人间中物。萨巴按下暂停键。“这孩子从一出生就在睡觉,一直没醒,即不哭也不闹,但食物凑到嘴边知道吃。当地民众便把她奉为西德尼娅尼。一开始军医把这当作愚昧的迷信,认为女孩肯定是罹患某种罕见的病症。直到她的醒来造成骚动。“经过打探,我们的部队得知西德尼娅尼也不是每天都醒来,但是从第一次醒来后,对着她祈福的人竟全都如愿以偿。注意,‘全都如愿以偿’。最夸张的当属一户贫苦人家祈祷想拥有两头牛,结果回家一看,院子里真凭空出现两头牛。“彼时我们的士兵认为全是无稽之谈。但,一位久被伤病缠身的老兵带着无可无不可的心态去了一趟而变得活蹦乱跳后,也开始大肆宣传西德尼娅尼的神奇。可这,还不是我们重视她的原因。”萨巴背台词样熟极而流,明显这些话说过不只一遍,他又一点手中的遥控笔,视频继续播放。“这是一位士兵借祈福之名拍摄的,屋子里一次只能进去一个人。注意看。”盖洛睁圆眼睛,看到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出镜头在西德尼娅尼的胸部捏了一把。岂有此理!不单是他,他明显也感到站在旁边的G·格尼同样愤慨。怎能玷污一位熟睡的女孩呢,更何况还是一个部族的精神象征。愤怒的念头稍纵即逝,让录像里传来的痛苦嚎叫打断。摄像机掉落在地,很多只脚出现,在镜头前来回走。噪杂的人声彼此起伏,呜哩哇啦的呵斥声里间杂着一位士兵的哭喊:“我的手!我的手!”不知是谁又拿起摄像机,正拍到那士兵的手。虽然茅屋内很拥挤,镜头晃来晃去的有点模糊,但还是能看出在他的手腕之上,已然有什么东西替换了手。画面到此结束,定格在士兵那只模糊的“手”上。萨巴手中的射线在那只“手”的周围无声地划拉着。“不太容易分辨,我告诉大家,那是一只——猪蹄。”他顿顿,似乎是想让新来的几个茫然不解的人消化消化。“那位士兵被送回军营,手上的情况使所有人骇然失色,他们的长官第一时间发送报告回来。接着,一项把西德尼娅尼偷走的秘密计划出炉了。“行动是在第三天晚上进行的。出事之后德姆兰人加强了他们神袛住所的防范措施,不过难不住我们。特种兵潜进去的时候,发现西德尼娅尼正坐在床上发愣。抓她让她惊恐无比。虽然绑架一名手无寸铁的女孩颇为不耻,但上级的命令毕竟不容置疑。在经过一昼夜的飞行之后,西德尼娅尼便被送到这里。请大家来的目的就是为解开她身上的谜题。”萨巴舔舔干涩的嘴唇,喝口水,打算继续讲,没成想盖洛插嘴说道:“够啦!你是说我大清早的没吃完早饭,被几个凶巴巴的军汉绑架,一路担惊受怕地疾驰,又莫名其妙地来到地下军事基地,让地震差点把我的胆子吓破,就是为了听你们编造的天方夜谭?好了,萨巴,我的家人正在担忧我,赶紧让我走。”盖洛立刻得到几个人的强烈支持,包括G·格尼也满口都是抱怨,表示要立即回去。“稍安勿躁,老师。稍安勿躁。”眼看“群情激愤”,萨巴用手帕抹抹额头,指指后排说:“乔玛,快去把截肢拿来。快去。”那名叫乔玛的人匆匆出发,向另一处跑去。就在这时屋外狂风大作。盖洛指天发誓,再也没见过如此诡异的风了。陡然发作,势若雷霆,连征兆都没有,风力直接飙上红线。通过窗户他看到坦克都在摆动,小型的器械连地翻滚,乔玛被吹得不知去向。飞沙走石,土落岩坠,诺大的地下广场充斥着狂风的嘶嚎,灯光相继熄灭,眼前一片漆黑,每个人的心头都在打颤。“天啊!又来啦!”萨巴在黑暗中叫,声音里面充满忌惮。狂风持续了五六分钟,盖洛觉得这段时间是他有生以来经历的最难熬的时光。备用电源启动后,几个被“请”来的客人离开的愿望更加强烈了。“开什么玩笑。”一名留着灰胡子的,名叫约瑟夫的瘦子说,“明显是一种可怕的新型武器,而我的专业是神学,帮不了你们。”G·格尼对刚才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他想象着乔玛被摔得脑浆迸裂的惨状,竖着汗毛说:“我只是搞心理研究的,军事什么的不感兴趣。我还有课,再不走就旷工啦。”另一位专家是搞人种学的,叫阿杜克,他说:“我不知道。这里给我的感觉很不好。我不想同流合污。”他眼皮微耷,四顾地面,整天好像掉了东西似的。面对几个学术权威,萨巴心力不逮,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多伦·李上校带着士兵闯进来说:“情况越来越不妙,必须加快研究进度。刚才的狂风是八级发作,再这样发展下去,我们撑不了多长时间。”克罗菲达尔·盖洛、G·格尼之流又是一通“非暴力不合作”。萨巴苦着脸对李上校说:“上校,你看他们……”上校黑着面走到前面,说:“听好,没有我的同意谁都不准离开,抗议在这里没有用处,如果你们还是不懂,”他快速从腰间掏出手枪,朝房顶连放几响,“我的手下们很乐意练练早已生疏的折磨人的手法。你们只有听令的份,明白吗?”这时乔玛出人意料的回来了,狼狈不堪地提着一只箱子,一进门就瘫倒在地。萨巴见到救星一样抢过箱子说:“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来看。”世上不可思议的传言很多,在此之前盖洛一个都不相信,但眼前的东西让他开始动摇。一只怪诞的猪蹄在箱子里躺着。岂止是怪诞,简直都有点恐怖。根据盖洛还算凑合的人体生理学知识,这猪蹄后面连得绝对是一条人胳膊,或者反过来讲,人胳膊上长着只猪蹄。约瑟夫不屑地说:“十分拙劣的道具。看我戳穿它。”他鲁莽地捞起“猪蹄”来端详,却不知碰触了哪条神经,猪蹄一下蹬在他脸上。他吃一惊,骇然将猪蹄扔在地下。萨巴拣起箱底的一张透视片,“大家看,这只手……蹄的片子完全找不出接茬的地方,就像天生如此。“不仅这。西德尼娅尼经过一昼夜的飞行到达这里,就在我们打算对她展开研究之时,她疲惫地沉沉睡去,而后,不可思议的事件接踵出现。“先是火焰,再是震荡,还有狂风,令人头疼欲裂的声波等等不一而足,间歇发作,威力整体呈上升趋势。刚开始,研究还能勉强继续,到现在,随着发作威力越来越强,西德尼娅尼已经是危险的代名词了。“三个多月以来,基本什么结论也没得出。今天请各位专家,就是想群策群力,解开她身上的谜团。”“提醒你们,”多伦·李上校再次发声,警告道:“这里的见闻不可外泄,哪怕是对你的家人。到这儿来本身就是一种‘荣誉’,起码说明你的能力得到认可。但军事基地不是社区,我的士兵可不管你是什么教授学者,惹毛他们你只能自求多福。”盖洛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猪蹄”,好半晌才说:“有没有电话,我告诉家里一声……”西德尼娅尼有着大西洋——波罗地人种的肤色,五官的轮廓又带着东方人特有的柔和感,头发则是黑棕色,曲卷着。阿杜克对西德尼娅尼表现出的外观特征十分惊异。“她真得是德姆兰人吗?”他近距离仔细盯着屏幕说,“据我所知,德姆兰人是黄白过渡人种,可是她……我也不知道,我想取根她的头发分析分析。”萨巴说:“现在不能靠近她,最好等她下次发作完毕。根据经验,每次发作距下次发作最少有十五分钟的间隔。”他们没等多久,整个基地的温度遽冷。“这是新情况,”萨巴说,“希望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可眼睁睁看着桌椅迅速蒙上一层冰霜,大伙都惊惧起来。“快撤退。”萨巴领众人出去,谁也不想被冻成冰棍。几个升降机的门口已经排起长队。在等待的时候,温度又迅速回升,穹顶之上滴滴答答地不住滴水,众人大汗淋漓,才一会儿的功夫就又有中暑之虞。二十分钟后恢复正常,萨巴一行人刚刚排到,接着就要回转。盖洛心说真是疯狂,我一定是错乱了才会跟着他们胡闹。“快上车,”萨巴坐到一辆吉普车的驾驶座上,“趁着这个间隔,我拉你们去看看西德尼娅尼的真容。”西德尼娅尼躺在基地东北角的一栋布满仪器的玻璃房里,几个人蹑手蹑脚地进去。离得近了她愈发显得不可方物。盖洛的想象力从没有触及过如此的美丽极限,他无不自嘲地假设,也许是这女孩孤独地被众多仪器包围而让人生出怜悯之心,进而影响了他对美的判断,但即使如此,她的美也是不容置疑的。阿杜克想再近一些,萨巴拽住他说:“别碰,你忘了猪蹄吗?”阿杜克说:“她是很稀有的样本,我必须得取根头发。我不碰她,床下会有掉落的……大概吧。”阿杜克贼一样摸到床下。萨巴紧张地看着手表说:“快点,时间不多。”“找到了。”阿杜克捻着根头发丝如获至宝,刚从床底爬出,床上却“嘤”得一声,把他们几个唬得差点得心脏病。西德尼娅尼醒了……心理电学需要五年的修习才准许毕业,盖洛郁愤填膺,难倒五年的时间萨巴都白念了吗。心理是第一位的,电学是后续手段,萨巴可好,本末倒置,还没有对西德尼娅尼做深入了解,就迫不及待地对她进行电学干涉。眼下,她的排斥心理相当严重,而且据盖洛推测,甚至有些敌意,必须先想办法让交流顺畅无阻。“你怎么学的?”盖洛质问萨巴,“对象的身心没有放开前,绝不可以进行电学干涉,那不仅没有好处,反而害处多多。看她的眼神!和她交流有明显的质碍,还怎么开展工作?”萨巴拿手帕擦脸,肥大的嘴唇在饼一样的脸上特别凸出,与其说他张嘴说话,不如说他张嘴唇说话。“老师,她来得时候就受了惊吓,不能全怪我。再说这里的设备非常先进,不会对她造成伤害。”“不会造成伤害?”盖洛阴阳怪气地说,“伤害的内涵和外延是什么?你毕业成绩多少?”萨巴尴尬的笑笑说:“老师,您不是知道吗?”“知道什么?”“我没能毕业。”“啊?那你……”萨巴赶紧做个嘘声的手势,“靠关系。”G·格尼走过来,这位心理化学家在和西德尼娅尼的交流中也碰到了困难。“盖洛!”他不满地说,“我早就讲过,你那办法不通,神经的传导电流只是载体,你不能说一股电流是悲伤的或是喜悦的,更不能期望它能反过来影响心理,真正的因素是特定物质的特定作用。现在可好,她被你们那古怪的玩意唬得不轻。”盖洛心情本就不爽,怒怼回去说:“你才不通,身体里的化学作用千千万万,且不说如何区分哪个对应哪种心理,就算能够分辨,你提取也不及时,怕是病人病入膏肓你还没摸到豆呢。”G·格尼把脸憋绿,嗫嚅道:“不管怎样,我认为把她送回家乡或许是个好的办法。”盖洛想:看来格尼这糟老头还是有点见解的,同我不谋而合。“不行啊。”萨巴悄悄瞅瞅不远处的多伦·李上校,“军方不会同意将这种素材送走的。这是梦寐以求的超自然兵器。”盖洛对着面前的半吊子学生气不打一处来,“萨巴,西德尼娅尼的感情图示尚不明朗,可我认为——其实相当明显——这里出现的各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现象——如果真和她有关的话——那么,在她潜意识里埋着讨厌我们的种子。不要妄想在目前环境下能扭转她的潜意识。”萨巴的目光穿过透明的墙壁,看见轮到约瑟夫和西德尼娅尼交流,一台脑电探测仪遮住约瑟夫的半张脸。“不可能的老师。我做不了主,但不可能。”他忽然想起一事,“老师,你说如果西德尼娅尼一辈子都在睡觉,怎么能学会交流呢?”盖洛嗤之以鼻说:“你真的相信她睡了一辈子?或许吧。其实有多种理论可供解释你提的问题。”他找到了在学校上课的感觉,打算对着萨巴演讲一番,“有一种半知觉认识的模型,说的是意识介于觉醒和沉睡的混沌地带,会主动学习但又认识不到自己的主动。还有一种起源于古老宗教的理论,说一切的认识都源于同一个‘总的意识’,这‘总的意识’有时会将经验空投。”盖洛说到这里忽然刹住,陷入沉思。萨巴好奇地看着他老师,直到他快要失去耐心才又见到老师抬起头来,萨巴正准备继续接受“教诲”,听到的却是盖洛的草草结语:“我可以告诉你,萨巴,西德尼娅尼的交流绝对没有问题。”说完,盖洛匆匆去找G·格尼。玻璃房里约瑟夫突地站起来。萨巴赶紧跑进屋问:“怎么啦?”约瑟夫指指西德尼娅尼,“她睡着了。”“天啊,说睡就睡也算本事。”“要不要弄醒她?”“别别!”萨巴忙说,“尝试弄醒她会激发最可怕的灾难,迄今为止,唯一一次十二级发作就是尝试弄醒她的结果。而且,我们现在就得退出这间屋子,一切观察必须通过远程设施,她近旁有人,发作频率普遍较高。”再次发作的时候,已经过去半天,盖洛正和G·格尼争论。盖洛脸红脖子粗,认为西德尼娅尼的行为有着玄奥的模板。而格尼对盖洛的颇具神秘的说法绝不赞同,甚至有点困惑他怎会忽然带上神秘色彩。两人眼看快要掐架,基地内响起尖锐的警报。一头巨大的蜥蜴从穹顶的阴影中顺墙爬下,轻松掀翻两辆装甲车。盖洛惊叫道:“那是什么?恐龙吗?”萨巴拽着他老师伏在一张桌子后,说:“事情出在西德尼娅尼身上。这又是种新情况,等级要视它的破坏程度而定。”一旁的约瑟夫满脸通红,喃喃自语:“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什么不可能?”萨巴问。“这模样……干彭卡……”萨巴困惑地眨眨眼睛。“干彭卡,耶罗泛区域流传甚广的怪物。我不太清楚德姆兰的神话体系,就问了问西德尼娅尼知不知道干彭卡。”那怪兽足有三层楼高,一颗炮弹在它坚硬的甲壳上一蹭,斜着飞出去,炸毁一栋水泥建筑。约瑟夫的瘦脸变得黄了,“红口獠牙,鼻孔朝天,体若丘陵,身披硬甲。就是干彭卡!专事破坏的怪物。”说话间干彭卡又撕碎了一顶帐篷,约瑟夫的脸变紫了,“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他仿佛接受不了眼前的现实,使劲掐自己的胳膊,嗷叫一声,口吐白沫昏死过去。萨巴半抱着他说:“约瑟夫教授,醒醒。你是不是心脏不好,带药了没?”盖洛拍拍萨巴说:“先别管这个。我想起件事,需要现在确认,领我和格尼去一趟西德尼娅尼的那座房子。”当萨巴战战兢兢地领着他俩到达时,整个基地已经打得“热火朝天”,子弹迸飞,炮声隆隆,只为消灭干彭卡。“快看!”盖洛指着床上的西德尼娅尼,“她在颤抖。”G·格尼说:“竟然是真的!这是凭空投射,通过梦做媒介。”“应该没错,这说明……”盖洛心里发虚,向G·格尼投去寻求支持的目光。格尼面如土色的摇摇头。怪兽干彭卡终于倒下,肚子被地雷豁个大洞。多伦·李上校啐口唾沫在它身上,“士兵!我要吃它一块肉。慢着!我自己来割!”回到大屏幕前,克罗菲达尔·盖洛和G·格尼沉默不语,萨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摸不着头脑。盖洛启齿说道:“我想再给家里打电话。”随后格尼也表达了同样的愿望。和家人通话过后,两个人有点转圜,竟然“和平相处”起来。萨巴仔细听着他俩说话,生怕漏掉什么细节。盖洛缓慢、镇定地说:“还不能完全死心,毕竟谁也没看见西德尼娅尼心里想得什么。”G·格尼双手交叉放在肚前,两个大拇指不停地相互绕着转圈,表情凝重得好似死了亲戚。“当然,毕竟世界存在了那么长时间,有理由相信它的长久和持续。我担心的问题是,我们自己……。”萨巴每个字都听到耳朵里,可他依旧听得稀里糊涂。“老师,你们在说什么?”盖洛转头看萨巴,眼睛古井不波,出奇的平静,仿佛就在刚刚过去的那一小段时间里,盖洛经历了一场重大的洗礼。萨巴能看出来,那不同于得知超自然能力时的震撼,那是更加残酷的冶炼之后的结果。格尼眼里也有。“萨巴,我们讨论的并不是心理学问题。事实上,应用科学的问题在西德尼娅尼身上都得靠后排。还记得我开学第一堂课讲得学问的分类吗?排名第一的是什么?”“哲学,老师。哲学。”萨巴不知盖洛为什么问这个。“对的。哲学。”盖洛说:“约瑟夫晕过去可不是因为心脏不好。”“那为什么?”四五秒钟的静默。但萨巴像过了漫长的一季,他觉得老师将要说的话语绝不简单。“没。我需要和格尼教授再讨论讨论。”萨巴有点失望,同时又有点庆幸。多伦·李上校进来问:“可有什么结论吗?那种怪物再来十只八只,基地就千疮百孔了。盖洛教授?格尼教授?”G·格尼教授轻声说:“当前还没有什么定论。”“那就快点!关于西德尼娅尼带来的超自然现象,上级十分关注,现在基地的损失不少,再不出成果,迎接我们的将是高层的震怒。”萨巴赶紧上前说:“上校,虽无定论,可进展还算顺利,相信离获得有价值的结论不远了。”“这就好博士。”人种专家阿杜克从里间现身,眼睛通红,一脸迷惑地自言自语:“不可思议。东欧血统一半,摩西血统一半,炎黄血统一半,印加血统一半……”他蓦然抬头,发觉大家正盯着他,便正襟肃容说:“各位,我发现一些古怪的东西。西德尼娅尼……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是全人类的孩子。我是说,各种血统泾渭分明,又融为一体,在我的职业生涯中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况,也没考虑过有这样的情况。”多伦·李上校问:“阿杜克教授,这对我们的工作有什么用处?”“用处?”阿杜克搔搔脑袋,没料到会有此一问,“用处就是……提供了一种新的类别。”“类别?”“就是……我想她可以被认定是新的人种,这对我们理解人类,追本溯源有着重要的启示。”李上校极难察觉地扯了扯嘴角,他看着几位专家说:“这儿是军事基地,一切研究必须要以实用为目的,理解人类对我的大兵来说丝毫没有用处,我要的是制敌兵器。从西德尼娅尼身上我们想要超自然现象的关窍,是怎样才能制造超自然兵器。”李上校瞪着阿杜克,“教授,你的新人种最好能给我点这方面的线索。”“啊……当然……上校。”阿杜克绞尽脑汁,“喔……我想……这方面给我们的启示是……杂交,不,我是说混血。对,尽可能的混血,极多的混血,再造一个西德尼娅尼。”“很好,我记下了。”约瑟夫刚才昏迷后就被抬去医护室,这时他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一进门就大声嚷道:“我们的处境相当危险,赶紧想办法。”多伦·李上校说:“我完全同意你,约瑟夫教授。很明显,当前的迫切任务是控制西德尼娅尼,让她为我们所用。”他说完便看向克罗菲达尔·盖洛和G·格尼。“不,上校,你没理解我的意思。”约瑟夫说,“目前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种可能性。一种,西德尼娅尼是一个独体;另一种,西德尼娅尼只是牵动整体的一个刺激点。这两种情况都很危险,但第二种情况的危险性更大。”“你能不能说得在清楚点,约瑟夫教授。”“你还没发觉吗!”约瑟夫教授情绪有点失控,“如果西德尼娅尼脑中的产物能真实如斯,那我们又是从谁……”约瑟夫没有说完,就被尖锐的警报声打断。可未尽的话语还是如同一枚重磅炸弹投在萨巴的脑子里,轰得他舌呆口僵。我早该想到的,为什么那么迟钝,这不是一个技术性的难题,而是根本性的解释问题。推而广之,任何的超自然现象都必须首先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一切存在的基石将不复存在。多伦·李上校踩着警报声冲出门去,愣住。沥青地面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郁郁青草、芬芳泥土,大草原从脚下铺展开去,尽头消失在灯光照不亮的基地边缘。“搞哪门子鬼!”就算他身经百战,也架不住稀奇古怪的事情叠出不穷,恼得直跺脚。一头的雾水还未擦干,隆隆响声便不绝于耳,由远及近,愈来愈大,成群的野牛从阴影后冲出,浩浩荡荡不知繁几。多伦·李上校眼珠子差点蹦出眼眶,持手枪胡乱地打几下,慌张退回屋子,砰得关上门。整个基地都在颤抖,牛群碰得脑浆迸裂,尤不知畏惧地横冲直撞。约瑟夫从窗户后面瑟瑟发抖,说:“我记起来啦,和德姆兰同属耶罗区域的克利泽邦文化中,有一名叫伊娜娲的神灵,也是沉睡之神,传说她的领地处在真实和虚幻的边界,法力无边。每隔万年就会降临一次,视情况给予世界奖罚。”他越说越激动,最后大叫起来:“赶快杀掉西德尼娅尼,送她会老家,不然人类的处境堪忧!”突然窗户大开,牛群的骚臭味混着震耳欲聋的声音扑面而至,约瑟夫像只掐住脖子的公鸡,喔了半声,被无形之手凌空提起,扔出窗外,眨眼不见踪影……牛群终于停歇。基地挤得密不透风,多伦·李上校在牛背上跳来跳去,不断召集他的部下,“士兵!全宰掉!把牛全宰掉!”惧意从盖洛几人的心底升起,他们感到必须把西德尼娅尼送回德姆兰,以平息这位神袛的愤怒。这回不用说,萨巴直接接通司令部,表达了此项意图。不过最终他还是放下电话,黯然地摇摇头。“我来试图和西德尼娅尼建立联接。用谐振脑波仪。”盖洛决定道。谐振脑波仪是两台分开而又相连的仪器,简单来说,它可以让一方的脑电波形高度模仿另一方的,从而获得和对方极其近似的知觉。当然也能更进一步,反过来用脑电干涉对方。在联接对方思想之前,没有对她提前了解,基本会适得其反。因为真正的深层次心理,即使病人敞开心扉也不易获得清晰的认识,罔论病人拒绝合作了。这也是G·格尼批评心理电学过度依赖脑波的论据。不管怎样,克罗菲达尔·盖洛决定要试一试了。即便西德尼娅尼有着严重的排斥反应,总能获得一些对她的感应认识吧。“我会大声报出我感到的东西,萨巴,注意记录。”盖洛交代完就将眉心对准谐振脑波仪的发射端口,罩上眼罩。“启动!”西德尼娅尼身旁的仪器也联动了。一股巨大的精神力量把盖洛击晕。与此同时,一道白色光柱冲破西德尼娅尼玻璃房子的房顶,插向上千米厚的地层。所有的一切都定格,野牛化成光点汇入光柱,萨巴化成光点汇入光柱,多伦·李上校化成光点汇入,G·格尼、阿杜克也化成光点汇入。他们惊慌失措,可也无能为力,就这样无助的消失了。当盖洛清醒过来时,感知到一股苍茫洪荒的伟力,他立刻就明白了,西德尼娅尼其实和每个人一样并不是神。在这有限的时空里没有神,只有一种令人敬畏的,虚无却实在的东西。其实敬畏并不能准确的描述他此时此刻的心境,也没有任何一个词能描述他对那种“感觉”的感觉——之大、之广、之古、之亘、之深、之穷、之繁复、之高级……盖洛没有忘掉记录的事情,他开始大声报出自己的觉受。此时,整个军事基地都没了,就剩他、西德尼娅尼,和连接他俩的仪器,在空穴里漂浮着。“闪电。千万道闪电,劈在赤红的岩浆上,到处都是火山爆发。”地下空穴也模糊了,变成点点的光斑,涌向光柱。“温暖的风在吹拂,许多黑乎乎的玩意堆在海边……是藻类,微小的藻类。等等,还有真菌,细菌团,数不清的团块堆在一起蠢动,有的堆成半米高的圆柱,有的堆成汽车大小的锥形。”光柱势不可挡,所到之处摧枯拉朽,触者全都化成光点迅速汇入。光柱在急速变粗。“大海在咆哮,涌上陆地,巨大的恐龙溺死。老天!就连天上飞的也逃不脱巨浪的拍打,天空晦暗,凄惨的哀嚎充满每个角落。”光柱终于冲破土层,周长有数千米,还在继续阔大。地表上的东西,城市,村社,河流,高山,全都开始了光化过程。“死人啦!一个原始人刺死了另一个原始人。我看到整个部落正被屠戮殆尽!”光柱冲破云霄,轰散了地球的电离层。下面,光柱穿透地壳、地幔,粘稠的地核溶液甩上天空,也融入进去。“一位帝王,可能是中国的,在船头远眺,身后有大批的随从侍女。可惜,被暴起的随从推进波涛中了。”光柱在空间中穿行,与之相比任何的光亮都相形见绌。太阳也难逃厄运,逐渐模糊。“有什么东西爆炸了,我看不清。冷却了。一颗蓝色的恒星!数十颗卫星围着它转。我现在站在其中一颗卫星上,脚下踩得是有弹性的海,就像果冻,果冻下有影子倏来倏去。”光柱的直径已经超过太阳系,太阳系完全被吞噬了。“一颗红色的星球。三颗恒星挂在上空。地面都热化啦,怪模怪样的‘鱼’在炙热的空气中漂浮,长大,死去,尸体里生出新‘鱼’,再长大,再死去,周而复始。”光柱加速,在数百光年的尺度上,空间被吸引,扭曲。“一颗美丽的星球,七彩发亮。无数恒星围绕着它转。奥!原来是繁星的光芒在它表面上产生折射。玻璃吗?钻石吗?不可思议,我本以为只有黑洞有这样的威能。”银河系已丢掉螺旋状的形态,超级光柱贯通了它,时空漩涡扯着银河,就像扯着一块破布,它中心的黑洞,连同2000亿恒星,5万亿行星,浮萍般漂荡过去,融入。“黑,真黑。我身后是星系组成的画作,无数星系在宇宙幕布上缀连成片,泛着晕彩。而我前头只有黑,并且我还在继续朝着黑前进。”宇宙被强烈的光照亮,黑暗无所遁形,盖洛没有注意到他超过去的‘黑’也被这光亮蚕食了。星系团逐个消失,融入。“不黑了,但好难受。我感觉扁了。有些许光亮,但也是扁的,我不知道怎么说,但,就是扁的,全部都是。”宇宙塌缩了,向着光内塌缩。盖洛和西德尼娅尼成了宇宙仅剩的有形资产。“我出来了。咦,那是谁?我老婆?在床上?和校长?不!”盖洛使劲揪下眼罩,正好看见自己消失的最终阶段,然后,光柱倏得离开了这方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