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水滴奖短篇小说组三等奖获奖作品《材料一则》作者:九月交学费序齐尔克的考古队报道称他们恰克塔地区的人类灰坑群中找到了很多东西,包括轻合金骨架的雨伞、过期的塑封食品、大量的植物纤维团和难以计数的塑料圆颈瓶,他们也找到了数张保存较为完好的人类书写的纤维薄膜。早在三十年前,考古学家们就已经通过计算机语言已经破译了曾在全球范围内使用范围最广的字母语言α,由此这数张薄膜上的内容也可以理所当然可以被破译。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本纤维小册子中既没有社会学家们所关心的,有关人类社会结构的记述,也没有历史学家们翘首以待的关于重大历史事件的记录——有关人类走向消失的种种事件......只有文学评论家们对这些充满个人色彩的碎片化记录相当感兴趣,他们声称从中获得了某些感受,某种情绪。当然,情绪和感觉并非齐尔克人所主要关心的,他们只想知道那些不长毛的猴子们建立的社会如何崩溃,继而消失。至于这些使用模块字拼起来的纤维薄膜本身,考古学家根据字母语言的转译,起名为“文章”,当然也有批评家声称讲这些大段的、文字整体性很强的虚构性内容(虚构一词引起了齐尔克学者们的广泛争议)应该被译作“小说”,但我们取较晚近的转议方法称其为小说,以下是这几张小说的主要内容。一我和小李下了班,从工厂往家走。虽然明天不过节,但是的确是个大日子,我们多喝了点。小李虽然走路得靠着我,但嘴上威风的很,又喋喋不休地提起先前的事儿,说我们是某某大学某某专业的,那多光明的前景,多远大的志向。我笑他其实不是喝多了,因为不喝酒不敢说“我们先前阔多了”这种话,到底还是怕被人笑话。他红了耳朵,这才停下了唠叨。我们挑了个风小的废弃站牌站定歇脚,这里原是接送城外工厂上下夜班工人的车站,但是因为电力短缺便取消了。远处是城市外的一片旷野,顶着介于红黄之间的砖色夜空。夜空之下是一片黑暗的原野,夜晚魂灵般游走的风做尘土的主人。我点上一根自己卷的烟(并非这方面癖好,而是烟厂因为电力问题倒闭了),忽然想起这用手拢烟的方式还是身旁的小李从前教我的。我们年轻的时候抽烟是为了装作成熟老练,现在则是为不抽日子难过。我想到大部分女人就不抽烟,故她们的日子就更加难过一点。有觉得如果要我给出什么对于时局有益的建议,那就是大家都得抽两根。小李好像要开口,我以为他要反过来笑话我什么,就眯起眼睛示意他消停会儿。原先我们年轻时候互相打趣,大家都很快乐,现在他笑话我,我却很难提起兴趣,反而为我们这种互相取悦的行为觉得可怜。“不是,”他执意要开口,他指着远处旷野上一处,努力睁着迷糊的眼,“你看那儿。”我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红色的微光,坠在黑色的荒草从里。那是一团火。在旷野中点起的篝火。再仔细看,可以看到一个人的影子,不对,好像是两个。我定睛看了一会儿,发现那是我认识的人,我曾经认识的人,我想到这儿,竟然笑了起来。小李给了我后背一拳,“你笑什么呢?我不是花眼了!那儿有两个人!一个站着动唤一个坐着。”“我没笑你,”我老老实实地解释,“那里也的确是有两个人,我也凑巧认识,你想听听他们的事儿么。”小李原本是不耐烦的,他说我认识的除了穷人就是穷人,穷人的事儿有什么可听的,听我的不如读几本现实主义小说来的深刻。他念叨了几个光鲜的男人名字,却嘟囔起来,和我说什么,明天这个城市就要变天了,兴许要发生天大的好事儿。如果有什么日子可以安排充足的时间听我说没用的废话,和编出来逗他玩的故事,那一定就是今天了。我虽然并不认同他那句“天大的好事儿”所包含的盲目乐观,但也很好脾气地告诉他,“这不是逗你的故事,这是件真事儿。”二我小的时候,爸妈上班忙,总把我托给楼下一个邻居。邻居姓林,我叫他林叔,那会儿,我觉得他是我认识的人里最有本事的,最会说话的。我时常觉得,比起我忙于工作的父亲,他对我鲜有真正趣味的人生似乎起了更大的作用。我小时候不太明白林叔是干嘛的,就如同大多数孩子一样问他,他说自己是生意人。我坐在一堆从垃圾场捡回来的假腿里,帮林叔卸四连杆膝关节,很是迷惑地问他,生意人是干什么的?林叔让我把手里修的零件放下,给我拿了瓶常温的可乐,带腰的薄瓶身是旧包装,旧包装的可乐味儿不好,我有点不乐意。“生意人是给人快乐的。”“他做的是别人都觉不出来的好事儿。”“我给张姨修好了腿,张姨开心不开心?”我回答他开心。“我给张姨修腿的零件是小庄厂里造的,小庄拿了工资开不开心。”当然开心,我说。“我给她们办了两幢好事儿,拿到的感谢还给你买了瓶可乐,你开不开心?”虽然我知道这可乐是他昨天晚上从冰箱拿出来忘了喝,今天就变成常温就不愿再喝的,而非“给我”买的。但想到好歹有个东西喝,也可以暂且停下手里的活,不用再摸那些油腻腻的金属关节听他讲讲故事,便也回答了开心。“你这什么狗屁故事,”小李有些暴躁,他还盯着远处,“他们那儿干嘛呢到底?”借着远处城市里几架巡逻直升机打偏过来的光,我看到那不是两个人,而是一个人和一台放在桌子上的显示器——这的确是我跟小李说的那两个,我这么想着,心里有些发凉。我没什么办法只好把脾气发在小李身上,瞪了他一眼说“你听不听了?”小李看了看表,十点,通常这个时候我们刚刚从工厂走出来。“哎,今天我开心,”小李趁着醉劲耍酒疯,“就听听你能说出什么花儿来。”三林叔最爱和我吹嘘的,是他为一个姐姐办的好事儿。哦,还不止一件事儿。是两件。杨姐瘦瘦高高的,四肢修长,在我隔壁家的棚子长大,大家都说她是跳舞的好苗子。她原先在市里一个舞团,因为不是团里拔尖儿的舞者,故早早就退下来做别的打算。某一次计划好的闲聊,她和林叔聊起自己境遇,林叔也很自然的热心给她介绍了一份工作。也还是跳舞。只不过就是跳给镜头看,镜头再把舞蹈转播到那一块块小小的屏幕上。“有人看,就是舞台。”杨姐腼腆地笑了,说自己的没跳过这个类型的。“嘛,比你们跳那些个东西简单多了,你看你跳来跳去,浑身不是这儿拉伤,就是那儿磨损,多惨啊,老了要像张婶一样装新膝盖的。你早来干这个多好。”杨姐当然知道这份差事很难让人满意。林叔差遣我把比我高许多的杨姐送到窝棚区的巷口。快走的时候我看见她哭了,就跟她说,姐姐,如果不情愿就不要做这些事儿了,跟我一起给林叔修义肢配件吧,修义肢配件简单的很。她勉强笑了一笑,跟我说,这样是赚不到钱的,她要赚钱给爱人看病。那是我第一次为这种事儿感到难受,却忍住没有和她一起哭。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种事情我这辈子将要碰到许多许多。现在想像,得亏是没哭,如果次次都哭怕是要哭瞎眼睛,光杨姐的事儿就够哭两回。因为是两件好事,我也同杨姐碰了第二次面,那时候她精神状态已经变得恍惚,原本匀称的身体变得枯瘦,走起路来如同失了魂的躯壳一般。我没见过这样的杨姐,被吓得躲在林叔的装配台后面。“我不想要了。”我听见她跟林叔说。“什么不想要了。”林叔用他打听生意的惯常语气问道。“什么都不想要了。”我后来才知道她不想要的是身体,因为林叔后来跟我说,所有的脏器都买了好价钱,舞蹈演员的四肢尤为值钱,两条腿连带着全部的髋肌和臀肌都有好几个卖家,匀称的手臂也是。我按照林叔说的密码,从他平时用密码锁锁的死死的仓库里取出那些他从废品站收来的配件组好的手臂,有些恍惚地穿过窝棚区的晾衣绳和盛水桶布下的重重障碍。为什么呢?疑惑在我的脑子里生根,杨姐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按照林叔的说法,这应该是一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生意。给杨姐装上手臂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了出来。她胸腔的液压泵输送着不知道林叔从哪个医院搞来的人造血液。她好像是笑了笑,然后动了动心手臂的指尖,指关节的塑料接口没有好好磨光滑,动起来也非常困难。她念叨着什么眼睛,受不了,恶心之类的。“那些人们不喜欢舞蹈,只喜欢女人的身体而已。”我那时候没有弄明白,她忽然反问我。“小雨,你会害怕我么?”我抱了抱她,怎么会呢,她是个温柔的人,她一定很爱她的爱人。“你真是个好孩子。”她轻轻拍过我的后背,那感觉像是羽毛扫过一样,我忽然意识到,没有人的手是那么轻盈的。那是我第一次明白,林叔说的生意。“......”小李忽然骂了出来,“真不是东西。”我没有搭茬,忽然看到电动公交车站都配的备用充电装置。充电装置有很长的备用电缆线防止电驱动的公交车忽然在半路出现问题。我拽了几下便把备用装置的盖拽开,夹着不算粗的电线离开道路,往旷野深处走去。“你图什么呀邢雨?”到了半夜,天有点冷,我吸了吸鼻子叫他跟上没有解释。“一下就回来了,”我心里认定这是件必做不可的事儿,抬手抹了抹眼角,“况且我还没说完。”四自那以后,我已经对林叔的好事儿不再相信,但我知道,不在他这儿干些杂活很有可能赚不够自己未来上大学的钱。所以才遇到了第二件事,大概离杨姐的事儿就过去半年左右。肖哥是程序员,按照上半世纪的笑话,他应该修了很多福报。我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把头发剃秃了,不是掉的,是做透析的结果。林叔告诉我,这就是不打癌症疫苗的下场,他就打了很多。也不贵,他跟我说,一支也就是我一年在他这里的工钱而已。这已经够让我觉得胃里发疼,接下来的事儿则让我一整周都缓不过劲儿来。肖哥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但是又觉得对不起老婆,就背着老婆偷偷到林叔这儿问问有什么对策。林叔跟他说,有个好办法,什么点位神经的我并没有听懂。我只听肖哥笑了笑跟他说,“那不就跟ram一样,断电就什么都没了么?”这下我明白了,林叔要把他的脑子取出来,直接插上电。“不会断电的,嗨呀,小肖呀,这都现代社会了,怎么会没电呢?”一语成谶说的就是这个情况。这次我没再问肖哥他这么做是为什么,毕竟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许多,人们找到林叔做生意,通常只是因为一种情况。过不下去了。我应该有点失望,但是没有,我知道,有一个杨姐,就会有更多的杨姐,有一个肖哥,在这个城市许许多多的角落,就会有更多的肖哥。我按照林叔的话,从那个已经有些不太好使的电子密码柜子取出他口中的“贵重设备”。我看着那个样子奇怪的盒子,忽然想到这是林叔一辈子都不会让我碰的东西。我只能给他的塑料义肢磨磨接触面,拧拧螺丝,检查检查液压泵是不是好用。“有病的话什么都卖不上价钱了。”“我知道。”肖哥掏出钱给他。林叔出去了一会儿,他不是要去借这个,就是要去借那个,我已经习惯了他从不齐全的“手术设备”,而我沉默地坐在屋子里等着给林叔打下手。肖哥忽然说话了,“你是小雨吧,杨天和我讲过你。”他声音小了很多,伴随着一些简短的咳嗽声音。“她说你是个好孩子。”我那才意识到,跳舞的杨姐就是他的妻子。小李不再说话了,我们两个人沉默地在野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远处的城市中数架直升机在城里盘旋。我们离那堆篝火越来越近。“直升机在干嘛?”小李抬头,“他们还有燃料启动直升机?”或许是酒精让他有些迷糊。“他们在抓贼。”“什么贼?”“偷电贼。”我把今天下午的新闻告诉他,“世界上最后一个大规模城市群启用了旧世界的核电厂,我们市里那位最有名的富商从那儿拉了条电线过来,打算先给自己的场子用,剩下的买给穷人,但是今天下午有人篡改了他公司的电力系统中的计划。”“有人把那个老头的电偷了?”小李哈哈大笑,没有再评论什么。五我们终于走到了篝火面前。火堆照出四个人的影子。其中两个已经说不好算不算完全意义上的人。“杨姐。”我先开口。小李摇了摇头,仿佛酒一下子就醒了,他张开嘴嗫嚅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句子。“你们的电池呢?”“小雨?”她看清了是我,给了我一个拥抱。我笑着挠头,“是那个么?”在显示器,“主机”的后面,几根线缠绕着接上一个有抽屉那么大的蓄电池,我在不太明亮的火光的照耀下把从公交站扽过来的电线接到蓄电池上。“这是什么意思?”杨姐疑惑地问。我则对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是个惊喜”,说完招呼小李“四个”人一起坐在篝火边上。“老肖说想要看星星,在......明天之前。”在死之前。小李看了看显示器上冲着天的摄像头,再看看我,眼睛红得不像样子。化石能源告竭的信息打了所有人一个猝不及防,每个城市的电力供给岌岌可危。按照市长的说法,今天晚上凌晨,所有的公共电力都会切断,在我和小李工作的太阳能电厂正式投入生产之前,人们还要忍受很多个黑暗的夜晚。世界上有多少不会于明天醒来的人呢?取决于那些被称之为理性经济人的普通人们做出了多么理性的决定吧,我这么想着看向尚且还亮着灯的城市,那最高的高楼顶端明晃晃得如同火焰焰心。“我和老肖说我也想出来,我想跳舞了。”杨姐的声音低却清晰,“在明天之前。”我点点头,杨姐放开那个小小的录音机。火焰仿佛有着自己的节奏,杨姐也有着自己的节奏。音乐是缓慢的钢琴曲,她跟着钢琴曲舒展自己塑料支撑的身体,指尖一次一次的触摸着远端的空气。小李看着这奇异的舞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没有这些东西的时候,”他这会儿想起自己原来是个学历史的了,找回了他不剩多少的理智,压低了声音悄悄跟我说,“在没有复杂社会,只有人的时候,人们也会围着篝火,唱歌,跳舞。”“是,野兽会吃掉他们,疾病会带走他们,但是......”“他们拥有短暂而真实的快乐。”小李说不出话了,他有些哽咽。我拍拍他的背,看到他祖父的祖父传下来的机械手表,11点59。他最后看了眼杨姐的舞蹈,仿佛自己也要死去一般闭上眼。我瞥了他一下,不知道该快乐还是不快。12点,世界有了变化,远如星光的城市按照市长宣布的那样熄灭。与之相反,那些在前阶段已经逐步放弃供电的地方反而亮了起来,接送夜班工人的电力汽车站,窝棚区,通向远处的高速路灯。“邢雨,”小李有些疑惑地看向远处城市周遭的灯光,“你还记的,市里最有钱的富豪姓什么来这么?”“林,”我看看他,为他解释,“像他这种人,一辈子都只用一个密码。”小李笑了,不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而像是某种获得了权宜之计之后的窃笑。“我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一句话,”小李告诉我,“现在不喜欢了,因为觉得不真实,反而让人手脚发凉。”“什么话。”“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头。”我看着篝火,竟出人意料地觉得有些疲惫了,说来奇怪,即使是加班最狠的时候我都没有这么累。在我做过我力所能及的所有事情之后,心灵上的困倦最为沉重,我或许可以通过侥幸给他们偷来一个明天,但是后天呢?大后天呢?我舌头下面压着小李说不出来的后半句话,嘴里辣辣的。说的真好啊,我暗自感叹。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尾声在齐尔克学者们对这片“文章”抑或“小说”的文本争执不休时,人们在发现这几张纤维薄膜的会坑中,又出土了一本很厚的手写文字纤维册子,考古学家根据先前几张纤维薄膜的折叠方式,确定了二者之间的组合关系。新发现迅速取代了恰克塔一号灰坑中之前的发现,成为学界的焦点——因为本书有着明确的题目,作者,以及写作意图。这本《黑暗和黑暗之后的日子》出自一位自称并无名气、甚至没有接受完整学术训练的李姓(姓氏:人类社会一种辨别祖先和族群的手段)历史学家,他声称自己这部作品是要写给未来的人们的一封遗书,一句警告。当然,他也十分明智且悲观地意识到自己的手写作品并不会再拥有出他自己以外的读者了。就这本《黑暗和黑暗之后的日子》,学术界再一次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就连书中文字书写方式与普别手写文字书写范式的区别所导向的情绪差异都得到了细致的解读。最近,有学者声称我们忽略了书中对于人类心智无法适应他们所拥有的技术和社会这一问题的分析和解决,我们应该以人类作为前车之鉴,但更多的专家认为,作为能够遨游天空的万物灵长——有翼类,我们自然拥有比人类更高的“视野”,人类覆灭的实例并不具有移植我们社会的通则性。也有反驳他们的学者称,他们简直就是本书中所描绘的,那些不知悔改的人类典型。更有学者意味颇深地引用书中引用过的句子“人们从历史中吸取的最大教训就是人们从不吸取教训”。最后一个观点被提出后,学术界很快由争论变成互相诋毁和谩骂,有些学者甚至在公开场合大打出喙,啄掉了其他学者的羽毛……就在其他领域的学者争论不休时,文学批评家们一反常态的安静,他们非常奇怪的,仍然执着于对于文字本身的感受,以下是他们最喜欢引用和批评的一段:“我听到楼上的女孩在哭,但是没有人辱骂她,侮辱她的是发光的白色屏幕。贫乏的想象力让我无法预见自己又会在楼梯口见到什么,邻居会抱着是装满大脑的鱼缸,还是彼此厮杀的手臂回到他堆满杂物的家中,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人们可以寓居于一个躯体,当然也能拥有鲜美的草甸。而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未来是够不到的天花板,是本就干涸的心智祛除一切魅影后,诸神也一同远离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