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ing Down 作者:钟宜峰

“我穿这件真的合适吗?”秦太太问道。“我总觉得对我来说还是有点太年轻了。”

“你已经问了三遍了。”秦先生瞄了一眼,视线再次回到手中的平板电脑上。“很好,很完美。发型也很好,项链也很好,口红也很好。别再自找麻烦了。”

“这不是标准答案。”秦太太嘟起嘴。“要是十年以前,你像条跟屁虫一样追我的时候——”

“我的天呐!说什么傻话?你明明就很年轻好吗?”秦先生夸张地大叫道。“你要的标准答案无非是这个。拜托,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偏偏王妈今天不在,又没法带孩子。”但秦太太的自言自语已经迅速跳到了下一个话题上。“我们这是雇了个什么管家?一大早起来都是我在忙东忙西,饼干也要我自己烤——”

“人家都说了家里有事嘛。再说我早就说过花和点心都很好了,是你自己在发强迫症。再说了,反正他们要带汤米来。”秦先生从茶几上拿起雪茄盒。“那孩子肯定会弄得乱七八糟——”

秦太太给了丈夫一个颜色。这时他才注意到麦可正穿着T恤衫和短裤,光着脚丫兴高采烈地下楼。于是他放下雪茄,笑眯眯地看着儿子。

“爸,你刚才说汤米吗?他什么时候来?”

“他们快来了。去把袜子穿上,别光着脚跑来跑去,让麦叔叔看了笑话。”

“我们可以去后花园玩吗?”

“你们去哪都行。别走太远。还有,别碰那里的花。”

“我们才不碰花呢。”麦可扮了个鬼脸。“小女生才喜欢玩花。”

他转身噔噔噔地跑回了卧室。秦太太立刻瞪了丈夫一眼。

“别看我。”秦先生双手一摊。“我没教他这些大男子主义的东西,也没向他输入过任何关于性别的刻板印象。”

“你没有教,但你肯定纵容他看了什么奇怪的书。我不是让Steven老师开了一个适合麦可看的书单吗?你这个人,不管什么事都从不上心——”

不远处响起一阵低沉的轰鸣。整个房间都抖动了起来。桌子上的咖啡杯和茶壶都开始瑟瑟发抖,厨房里的刀具和碗碟也开始琴瑟和鸣。于是秦太太插着腰,死死盯着丈夫的脸,一直等到外面的噪音结束。

“大概是施工队挖到石头了。”秦先生尴尬地说。“没事的,很快就好。”

“你又懂工程了,嗯?我早就跟你说今天让他们停工的,车库也不是今晚就要用不可。你自己又不上心。他们这样在外面闹,老麦他们来了之后还怎么聊天?我就说你从来都不上心——”

“安啦,都说了不会一直吵的。新车库也是为了装你的新车才建的,忘啦?怎么现在又要和我生气?”

秦太太扭头不理。她一会儿看看茶具,一会儿把花瓶搬了又挪,直到门铃响起时才恋恋不舍地罢手。可视门铃中出现了麦先生和麦太太的脸,笑容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画面里没有汤米,但男孩聒噪的笑声一直响个没完。

“我听见汤米小坏蛋啦!”秦太太笑道。“这就开门!”

“‘汤米小坏蛋’。”秦先生低声重复了一遍。秦太太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将丈夫生吞活剥。

“你给我把两个死孩子盯紧,不许他们把屋子搞得乱七八糟。”她抓紧麦家夫妇走进大门,穿过庭院的宝贵一分钟再次叮嘱道。

“反正不管怎么样最后都要我清理。”秦先生耸了耸肩。

穿polo衫和白皮鞋的麦先生与穿酒红色旗袍的麦太太出现在门口。汤米在他们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东张希望。麦太太手里还抱着一个彩纸包的盒子。

“我买了气泡酒。”她不好意思地说。“我记得老秦不太喝酒的,你们可以当饮料喝。”

“Maggie!You are so sweet。”秦太太接过酒,轻轻抱了抱麦太太。“旗袍真好看,我也想试试复古风了——但干嘛还要费心带礼物?我明明都说过了的。你再这样我真的生气了!”

她把麦家夫妇引到客厅,等他们就座后,才把盒子小心地放进酒柜最上层。汤米和麦可早就已经像两块磁铁一样黏在了一起。汤米凑在麦可耳边说了什么,麦可立即跳了起来,冲到秦太太身边。

“汤米从地里挖出过化石。”麦可说。“妈妈,记得我给过你的那块化石吗?那是恐龙的骨头。你有没有把它做成项链?”

“去和汤米玩啦。”秦太太笑眯眯地说。她记得那块石头已经交给王妈处理掉了。“大人们要聊会儿天。小孩子要懂礼貌哦。”

“我们今天还要继续挖。汤米一定能挖出好东西。”麦可继续说。“这次他说要挖得更深更深。我们今天要找三叶虫。你知道三叶虫是什么吗?”

“麦可知道的可真多。”麦太太赞叹道,全然不顾三叶虫分明是汤米先提出的。“Rachel,你家麦可是不是特别爱看书?汤米就不行。你是怎么教小孩的?”

“嗐!我给他买的书现在还在吃灰。这么大了还在看动画片和那些稀奇古怪的连环画。都是科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怪老秦没个正经!”

“我觉得看看科幻也没什么不好的嘛。”秦先生申辩道。“说到科幻,我觉得应该鼓励这个年龄的孩子多运用自己的想象力——”

话题很快就圆滑地过渡到了教育上。从素质教育到出国留学,再到阶层固化和体制弊端。两对夫妇聊得热火朝天,只是没有注意到麦可早就已经和汤米从后门溜出去了。正当麦先生开始评论美国的STEM教育时,噪音再次响起,整幢房子似乎都震了起来。

“天呐,这是怎么啦?”麦太太问。

“我忘了说。”秦太太局促地捏着手上的戒指。“我们想再修一个地下车库来着,外面正在施工呢。大概是在用打桩机敲石头之类的,讨厌。真是抱歉呀!简直不得清净。”

“我还以为是地震。”麦太太说。“你们看了新闻吧?印度尼西亚的大地震,死了那么多人,惨得不得了。多可怕!有个妈妈,就抱着自己的小孩子,那么小的一个孩子——”

“Maggie就像个小孩子。”麦先生补充道。“她看着新闻都会哭出来,简直没办法。我和她说了一晚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结果还不够,她还要去念佛!”

“就像之前那个台商的老婆。每周都要去‘拜拜’还不够,天天在家里吃斋饭。”秦先生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老秦认识大佛寺的住持。什么时候要去进香的话,告诉我们一声。我们可以一起去。”秦太太说。“我这记性!我一早烤了饼干的。老秦也不提醒我,让人家干喝茶水!”

“Rachel最近又爱上烘焙了。”秦先生双手一摊。“一早就忙东忙西,等着让你们来做评委——”

噪音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将饼干的话题生生打断。麦太太又下意识地朝丈夫的方向挪了挪,好在震动很快就停止了。麦可撞开后门,冲进了客厅里。

“麦可!不是说过大人们都在聊天吗?”秦先生说。“我们在聊很重要的事。如果你再这样——”

“你们的事情比我们的差远了。”麦可吐了吐舌头。“你不知道汤米一口气挖了多深。我们挖不动了,因为遇到了岩层。”

“岩层?”

“汤米说要是有锤子和钎子就好了——可能还需要绳子。爸,这些我们都有,对不对?”

“好像都在地下室里。”秦先生饶有兴趣地说。“需要多长的绳子?”

“越长越好啦。”

“麦可。”秦太太干咳了一声。“那些东西都不是玩具——”

“你自己去找。应该都在架子最下层的工具箱那里。绳子也在旁边。注意别砸到手。”

麦可从鞋柜上的大瓷碗里翻捡出地下室的钥匙,一溜烟地跑了进去。一阵噼里啪啦之后,他出现在客厅里,拿着锤子和钎子,身上还缠着一大卷绳子,在秦太太来得及阻止之前,便径直从后门溜走了。

“老秦!”秦太太大叫道。“你让两个小孩子玩锤子!如果他们砸坏了手指怎么办?”

“我也有点担心他们。”麦先生说。“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汤米最近对这种……地质学或者什么的有点着迷。我和他谈过这件事的。”

“我去叫他们停下。”麦太太站了起来。“如果他们把你的花园搞坏——”

“没关系。”秦太太又把笑容捡了起来。“让他们去玩才好,我们就可以好好聊天了嘛。上次去南非之后,我们都好久没见了。花园没什么的,老秦本来就搞得一团乱。我看汤米将来要去学建筑学的。一定能成为第二个Leoh。”

“贝聿铭。”见麦太太对这个名字无动于衷,她又庄重地补充道。

但关于教育的话题已经被消磨得所剩无几,两对夫妇全部的知识储备和人文关怀都已经告罄了。麦太太又拿起一块饼干小口咬着,重复着之前的赞美之词,唯一能打破沉默的便只剩下咀嚼声和远处不时响起的轰鸣。好在在气氛尴尬到令人不适之前,汤米又大呼小叫地跑了进来,全身上下都是灰土,脸上只剩下眼睛和牙齿还在发光。

“汤米!”麦太太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你这个死小孩!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啊?”

“我们这次挖得超级深!”汤米大叫道。“我们没挖到三叶虫,所以一直向下挖。妈,去看看嘛!真的超超超超厉害的!”

汤米伸出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想要去拉麦太太的裙子。那只手上不仅有灰土,似乎还有些又黑又黏,柏油样的东西。在手指碰到裙边之前,麦太太就像触电一样缩到了沙发的另一边。

“唉呀,汤米妈妈。”秦太太劝道。“汤米和麦可玩的很开心嘛。”

但她话音刚落,才意识到汤米是一直和麦可在一起的。她尽量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狠狠咬了自己的下嘴唇一口。

“我简直不知道这孩子怎么回事。”麦太太软倒在沙发上,用指关节轻压着太阳穴。“唉,我的天啦。看看他把自己弄得跟什么似的!”

“你们还在挖吗?打算挖多深呢?”秦先生问。

“很深了,但还不够。”汤米说。

“要一直going down吗?小心不要挖到地核里哦。”

“老秦哄孩子真的很有一套。”麦先生说。

“我觉得这没什么,不过是用孩子的思维去理解孩子。我小的时候也喜欢像他们这样。”秦先生清了清嗓子。“你们想,汤米和麦可玩的不过是小男孩喜欢的藏宝图那一套东西。长大之后自然也就不感兴趣了。我小的时候还经常去河边——”

秦太太一面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一面不经意地用眼睛剜了秦先生一刀。秦先生立刻笑眯眯地闭上了嘴,就像那条河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他们肯定把你家的花园搞得不成样子。”麦太太说。“Rachel,你不要惯着他们,该骂的时候也要骂。阿麦,看看你的好儿子!我上周刚给他买的衣服,我才不要洗!”

“衣服交给干洗店去干洗嘛。”麦先生心不在焉地说。“你上次亲自洗衣服都不知猴年马月了。”

汤米在网球衫上蹭着自己的小黑手,在上面留下了一串黑手印。他看了一圈,意识到这里没有一个大人会是他的盟友,于是便嘟嘟囔囔地转身离开了客厅。

“这死小孩。”麦太太叫道。“汤米!你刚才说什么?回来给我重复一遍——”

“我听见了。”秦先生急忙圆场。“‘才不要给你们看咧。’汤米生气啦。”后半句还有“你们大人都超无聊”,不过他并没有说出口。

“我还是有点担心。”麦先生说。“不然叫孩子们回来吃饼干吧。我感觉有点怪怪的……”

“老麦,刚才说起素质教育的时候,你也是投赞成票的。”秦先生说。“多亲近大自然,有助于培养孩子乐观的天性——”

“我知道。”麦先生说。“只是感觉而已。我们可能已经没法理解孩子们的世界了。未来是他们的。”

“未来是他们的。”众人附和道。紧接着又是一阵微型地震,似乎整幢房子都在表示同意——不过他们都已经习惯了。他们继续喝茶,聊天,吃饼干,让两个孩子在后院沉浸在大人们所无法理解的世界中。一切都那么美好——午后的光照在客厅里,尊贵的客人和精巧的家具都镀上了同样神圣的一层光晕。就连那群建筑工人也都知趣地停了下来,不再有讨人厌的噪音了。秦太太拿起最后一块饼干,小口咀嚼着。虽然有一点点焦——但只有一点点!一点点!现在正是她想要的氛围,是最完美的一次茶会!

“我其实还做了一份Rum口味的。”秦太太站起身来,端起只剩饼干渣的空盘子。“我个人觉得比蛋奶味好吃,上面还加了葡萄干。一定要赏脸——”

强震将她狠狠推倒在地。墙上的油画和相框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盘子掉在地上摔成一摊碎片,咖啡杯在茶几上摇摆不定地挪动两下,终于毅然决然地步了盘子的后尘。整个客厅乱成一团,麦先生紧紧抱住尖叫不停的麦太太。

“我真是受不了了。”秦太太从地上爬起,大步走向后门。“忍无可忍。这是在拆房子,我这就叫他们赶紧都滚蛋。你们好不容易大老远来一次,结果这群蠢蛋没完没了——”

只有她看见了后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没来得及将一切告诉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在刚张大嘴巴的那一刻,秦太太便化成了灰烬。炽热的岩浆柱从地心沿着汤米和麦可掘出的隧道喷涌而出,顷刻之间便吞没了整幢别墅。在那一刻,就连几百公里外的人们都清楚地看见了那道直冲云霄的金红色的火柱。在很多天过去之后,来自地心深处的灰烬还在不疾不徐地从空中飘落,悉心掩埋着城市的废墟。一条半身被烫伤的狗颤巍巍地穿过街道,从灰烬中扒拉半天,最终叼出一根苍白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