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本文根据作者自己从业多年的体会和感悟,阐发一个编辑的社会和文化功能,在哲学和本体论的高度,描述了编辑这一职业的巨大作用。由于人类知识至少有一半是靠文字来传承的,所以编辑作为文字的法官,对于人类知识的传承负有重大的责任。具体结合的案例就是《思维魔方》一书。面对逻辑学本身的高深晦涩、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学习难度,编辑选择了最能吸引普通读者的“悖论”作为突破点,将“悖论”话题铺展开,将内容充分下沉,使之能够进入普通读者的接受范围。编辑在图书结构、形式等方面花了很多心思,终于实现了这一目的。在这一过程中,还“一书两吃”,同时满足了作者本人想兼顾低端与高端两个读者群的愿望。毕竟编辑不仅仅要服务读者,也要去帮助作者实现其自身价值。

一、编辑是文字的法官

我做了几年编辑之后,忽然在某一天对我硕士论文的主题有了新的领悟。我的硕士论文是关于伽达默尔的解释学。简而言之,伽氏的哲学要义就是:我所有的知识实际上都是我对世界的各种解释,经过我的解释之后,人类的知识体系因为融汇了我的个体知识而变得更为丰富。这就是个人创造与文化整体之间的关系,伽氏用了一个术语来称呼这种互动机制,叫“视域融合”。

伽氏举了个具体的例子,就是法律解释学。

所有的法官总是面临着如何把法典上的法条应用到具体案件上的问题。这个工作其实并不像木匠正确地把榫卯插接起来那样,因为后者实际上答案是唯一的,木匠只需要记住次序,而不需要自己主观加入什么。但法官应用司法解释却并非如此,必须要发挥他的创造性。现实世界中没有任何一桩案件,“正好”符合某一个法条。在这个过程中,法官必须创造性地处理法条与案件之间的缝隙。这在英美判例法系之中尤为重要,一个法官或律师的杰出创造会成为“范例”,范例本身会被作为法律,被吸收到法条里,现实与历史、解释与法律就是这样互相塑造的。是局部视域与整体视域的融合,创造了一个更大的视域。

其实编辑何尝不是如此,编辑在做的工作是一种语文解释学。

编辑的工作绝不仅仅是改正错字,编辑也时刻处在一种语文规范与现实文稿的缝隙中。如何将一个个现实的文本,处理成既符合既定的语文规范而又不阉割其时代性和个人风格的作品,这需要编辑的创造性。编辑实际上是语文体系中的法官,既遵循规范,同时也创造了新的规范。

二、如何塑造语言的时代面孔

比方说,先秦时期诸子写书根本没有注释,因为那个时期周室衰微,礼崩乐坏,无人敢称权威,所以文本中不论注明引自谁,都无助于别人的信服。读者所关注的只是文本言说的内容和方式,而非言说者的身份。

但是到了汉代,诸子中儒家独大,于是学术界从争论转变为注疏。那时的文本,从编辑的角度讲,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体例、格式、术语等都与先秦时期有很大不同,可以说编辑层面的变化塑造了今后的经学传统,以及之后两千多年的中国古代学术的基本方式。直到明清时期,如我们所见,乾嘉考据学的书写格式和汉代经学家仍然非常相似。

而今天,编辑面临的一个典型问题是互联网文体与官方正统文体之间的缝隙。中国互联网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历史,创造了大量的词汇,这些词汇已经成为我们的日常词汇,但是在正式出版的文本中,除了文学之外,这些词汇会被正统语文规范过滤掉。如果几百年后有人对这一时期的正式出版物进行考古,可能会误以为这代表了主流的语文规范,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我们日常生活里常说的“乌龙”“逆天”“拼爹”“躺枪”“翻墙”“河蟹”等在正式文本中几乎全都被隐匿了。

要通过什么方式来创造性地解决这个问题,是今天我们这些编辑要考虑的,因为这有可能会塑造今后很多年人们的语言规范。

三、他山之石

上面迂回了很远来说明编辑对于文化生产、传统形成的巨大作用,远远超出行外人甚至编辑群体自身的想象

不过话还是从小处说起更令人信服。

在国内出版的众多科普书中,逻辑方面的科普凤毛麟角。

这其实也并非偶然,中国自古以来的哲学,强调的是直觉、内省、情感、伦理,而不推崇逻辑和思辨。与古希腊时期大致同时代的中国先秦诸子,的确产生过一些推尚逻辑的流派,最著名的当然是以公孙龙子为代表的名家,以及庄子的好朋友惠施等。

名家的很多论题足以与古希腊的智者派相媲美。司马谈评论说:“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专决于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俭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责实,参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论六家之要旨》)司马谈对于名家的态度,也可以代表中国古代主流哲学家们对待逻辑研究的态度。不论是儒家的孔子、孟子,还是道家的老子、庄子,都对逻辑辩论进行过严厉的批评,认为逻辑推演和辩论,根本不能解决哲学根本问题。

所以,中国人的思维传统,相对而言,缺乏西方从古希腊哲学到中世纪经院哲学、德国古典哲学、英美分析哲学的逻辑传统,因而我们也对逻辑方面的科普书不太热衷。

要改变这种局面并不容易,必须寻找一个突破点。我结合自己在大学期间学习哲学的经历认识到,对于普通中国读者来说,最能激发他们对逻辑学兴趣的是悖论。悖论是英语单词 paradox的中文翻译,指的是与公认的信念相左的“道理”,或是让人陷入两难、无所适从的命题。它虽然看似荒谬、违反常理,但却似乎论证缜密、无从反驳。悖论起源很早,如古希腊的“说谎者悖论”、中国的“白马非马”之说。历史上,众多的哲学家、数学家、逻辑学家对悖论进行了奇妙而艰苦的探索,带给他们成功的快乐和失败的苦痛,并且不断推进了人类智慧的进展,引发哲学和数学的革命。

我记得在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讲古希腊哲学,老师就提到了说谎者悖论。这个悖论历史悠久,公元前 6 世纪,古希腊克里特岛人埃庇米尼德斯(Epimenides)提出了说谎者悖论:“所有的克里特岛人都说谎”。若他的话为真,由于他也是克里特岛人之一,则他也说谎,故他的话为假。若他的话为假,则有的克里特岛人不说谎,他可能是这些不说谎的克里特岛人之一,故他说的可能是真。这被载入《新约圣经》的《提多书》中,因而在西方世俗社会和学术界都很有影响。

记得当时,同学们对这个悖论争论得特别热烈,课上完了,回到宿舍还在继续,直到深夜。想到这个,我就决定寻找一本讲悖论的书,作为突破口。

四、编辑最核心的能力是去找到最合适的人

我首先想到的是找一本外国著作,毕竟西方人对悖论研究的历史更长,更成熟。我就引进了牛津大学出版社的《悖论简史》(The History of Paradoxes)。这本书也的确很受欢迎,重印了四次。在出版之后,我想进行一些推广,就找到了北京大学哲学系的陈波老师写一篇书评。为此我专门拜访陈波老师,并且和他就此聊了很久。陈波老师教授逻辑学多年,而且对悖论也很感兴趣,《悖论简史》这本书的原版他很早就读过。他也提出了该书的不足,认为这本书主要局限于主流哲学领域,而且书里的很多“悖论”名不副实,其实只是一些哲学论题,并不包含什么两难。我便趁机试探陈波老师,能不能写一本关于悖论方面的书。他很痛快地答应了,并且很乐观很自信地说:“肯定比这个英国人写得好多了。”

虽然如此,但为了确保这本书能符合我的预期,我还是跟陈波老师更详细具体地敲定全书的风格、读者定位、篇章结构。

起初陈波老师预想的是一本学术研究作品:基于国内外悖论问题研究现状的不足,他想要出版一本可以对国内外的悖论研究都有推动作用的专著。作为学术编辑,我当然服膺陈老师的这种勇气和抱负,但我同时也希望提高普通读者对于逻辑学的兴趣。后来经过反复沟通,我们最终决定来个“一书两吃”,也就是同一个创意,做成两个版本:一个是高端学术版,尽情展现陈老师在这个领域前沿性、探索性的研究;另一个是低端普及版,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来传达逻辑思维之美。

陈波老师花了一年的时间基本完成了学术版初稿,然后又在初稿基础上进行删改,形成了普及版初稿。

普及版删掉了三分之一特别艰深的学术探讨内容,增加了一些适合当代读者阅读的悖论内容。为了增加可读性,我和陈老师决定做一些插图,配了荷兰著名画家埃舍尔的作品。埃舍尔以创作的一系列视错觉作品以及“不可能”作品而蜚声世界,这些作品非常适合本书的内容。同时,我们还根据每一章的主题,配了一些著名哲学家的格言警句。当然,在标题拟定、版式、字体等方面也尽可能采取亲民、舒适的风格。

经过这样的改造之后,一本清晰可读、饶有趣味的逻辑科普著作就呼之欲出了,但还差一个书名。学术版的书名比较简单直接,就叫《悖论研究》,但普及版的著作取个什么书名才能吸引读者的兴趣呢?记得当时电视里最火的一档节目是《最强大脑》,其中有一些参赛选手以神乎其技的魔方技能震惊四座,我当时联想到,悖论里面逻辑纠缠的情况不就像一个难解的魔方吗?悖论其实就是人类思维深处的逻辑魔方,哲学家、数学家和逻辑学家其实就是解魔方的人。于是,我建议普及版的书名就叫《思维魔方》,副标题叫“让哲学家和数学家纠结的悖论”,主标题吸引眼球,副标题解释本书的内容。

陈波老师后来在序言里又深入解释了“思维魔方”的内涵。他说,“悖论”给我们打开了一个新的思维世界,提供了一个新的思维空间,里面有很多“暗道机关”,有许多“曲径通幽”,也有很多“死胡同”,有难以计数的“可能性”,智者、能者在这里可以找到腾挪滚打、尽情折腾、施展才华的舞台,他们有时会面临“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困境,有时则会获得“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欣悦。在这方面,“悖论”是多么地像魔方啊!一个小小的“魔方”,置于你的手中把玩,它对你来说意味着:困难,诱惑,挑战,神奇,舞台,空间,思考,尝试,失败,成功,沮丧,喜悦,几乎是“一切的一切”!这就是本书书名——《思维魔方》的由来。

五、真正的好书永远不会让读者穷尽所有秘密

一本好的科普书,并不仅仅让你“知道了很多”,更重要的是激发你思考更多,所以陈波老师在书里激发读者:“读者诸君,这本《思维魔方》已经摆在你的面前,准备迎接挑战吧!”

本书面世后收到了读者的良好反响,加印了四次,销售了三万多册。陈老师经常在国内各大学访问、举办讲座,几乎每到一处,都有很多学生拿着《思维魔方》找陈老师签名,很多读者也是因为这本书而开始对悖论和逻辑学产生浓厚兴趣。

华南师范大学的逻辑学老师熊明首先称赞了这本书的“亲民性”。陈波老师反复强调自己首先是一个知识的传播者,他说知识的传播就是要用最通俗的话语把最深奥的道理讲明讲全,“这一点在《思维魔方》体现得淋漓尽致”。

但“亲民”绝不意味着迎合读者既有的层次,还要旨在激发、启示和提高,所以熊明这样评价这本书:“悖论常常被比喻为思维的迷宫或魔镜……此书最后定名为《思维魔方》。我猜想,魔方一方面保持了迷宫的奥妙性但又降低了后者的杀伤力,这似乎表明此书不是用来折磨读者的,读者不必担心那位古希腊诗人的悲剧会在自己身上重演。另一方面,魔方相对于魔镜更加多面而且还被分割成相互制约、相互转换的方块,这又似乎意味着此书也不是用来取悦读者的,读者不能用它来梳妆打扮,给自己的思维‘搽脂抹粉’。相反,陈波老师是想把一个个思维的魔方扔到读者的神经末梢,激发其对悖论的好奇心,读者为此必须活动心智之突触,腾挪移转,迎接一个个理智的挑战。”

作为编辑,更高的境界,也绝不止于出版书籍来传播知识,更重要的是激发读者对知识的热爱,将已知作为跳板,跃向未知的深海。

作者简介

王立刚:北京大学出版社文史哲事业部编辑,《思维魔方——让哲学家和数学家纠结的悖论》一书责任编辑。

(排版:张馨木 编辑:姚利芬 黄倩红 审定:张志敏)

来源: 《科普创作与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