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把最后一位梅尔卡人的头颅带到德黑兰博物馆。

——《最后的美国人》

《最后的美国人》

原书作者 | 约翰·埃姆斯·米歇尔

在2951年,一支由波斯上将卡恩·李将军率领的探险队抵达失落的北美大陆,发现了一个神秘的遗迹;经过调查考证,他们发现这个遗迹便是千年前的美利坚合众国。探险队将它称为梅尔卡(Mehrika)。它曾一度强大富裕,但最终因自身的贪婪而走向了自我毁灭。探险队在离开之前,遇到了遗迹中生存的最后的美国人,但彼时的他们早已退化成野蛮人的模样。由于一场轻率的误会,最后的美国人也死于和探险队的斗殴之中,探险队只得将他们的遗骨送回波斯的博物馆。

Part.1

如今看来,约翰·埃姆斯·米歇尔(John Ames Mitchell,1844–1918)的小说《最后的美国人》充满了说教的陈辞滥调。很难称得上这是一部优秀的小说,哪怕考虑到成书时间较早这一因素,其中的想象也过于幼稚,充满了浮皮潦草的清教徒式道德保守主义精神;更别提一个美国人试图书写自己民族的灭亡,却无法置身其中进行必要的反思,只得借波斯——一个常被基督教文明书写为野蛮的民族——来完成这一灭亡的讽喻性转述。只消把文中的探险队换成欧洲人,美国换成阿兹特克人,你就会明白这种写法的愚蠢之处。

尽管如此,小说结尾的一处情节还是引起了我的注意和兴趣。在米歇尔笔下,美国(下文统称为梅尔卡)迎来了它悲惨的结局:最后一位梅尔卡人(Mehrikan)的头颅被波斯探险队送上舰船,运往德黑兰的博物馆中展示。

从美国自我毁灭,沦为传说中的梅尔卡之时,它的噩梦就开始了。在2951年,小说的主人公卡恩·李将军探索梅尔卡的废墟时,它的噩梦没有结束。当他们和最后的梅尔卡人相遇时,噩梦没有结束。在这位梅尔卡人(因纯粹的自卫行为而)死去之时,也没有结束。只有在头颅在经由必要的处理之后,被放置在博物馆的玻璃罩中,供后人欣赏之时,这场噩梦才能宣告终止。

因为在此时,“梅尔卡”一词终于不再是压迫着它后世子孙的巨石,而是被升华为一个警世的寓言故事,一个昔日国度独一无二的象征,同时也是它唯一的墓碑。

为什么是头骨?对于探险兼考古来说,这是不可或缺的工作。砍下梅尔卡人头颅的过程并未被写出,但对于作者来说,这其中并不包含任何野蛮的要素:好比文明的欧洲人与美国原住民的接触当然也不是灾难,而是必要的教化。

对于一场探险兼考古行动(无疑同样是文明的)来说,砍头是虽然遗憾但完全必要的工作。更何况,是梅尔卡自己的罪孽——傲慢、怠惰、贪食——招致了自己的毁灭,而波斯人的任务仅仅是将这个故事传递给世人。

Part.2

头骨是一种用来想象野蛮的符号。从匈奴人将大月氏王的头颅制成饮器,到印第安人将头皮当成战利品,头骨始终让人联想到暴行、酷刑——但请注意,并不是因为这些暴行才使得头骨与野蛮联系在一起。

头骨自身便象征着死亡。因在人死亡之后,肉身会迅速在微生物的作用下腐朽殆尽,最终“尘归尘,土归土”(创3:19),而钙质的骨骼并不会轻易腐烂,往往在皮肉化作尘土之后,依然顽固地留在原地,宣告着死亡未曾消失。而骨骼与肉体的断裂,导致了肉身的不完整。骨骼的永存和肉身的易朽都宣告了对轮回和彼岸世界想象的破灭,因为人注定无法以全身自然地参与死亡的循环之中。

此外,它生长在我们体内,被肉身所包裹,但它与我们自身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除非受过专业的法医学训练,常人不可能从一枚头骨的外形上推想出生者的样貌;

但头骨和其余骨骼又不同。常人同样有时难以区别一根腿骨或肋骨究竟属于人还是其他动物,但头骨不可能会被认错。在无形之中,头骨成为一种平等的死亡符号:无论尊卑贵贱,人生存的痕迹被时间磨灭之后,留下的都是同样的头骨——苍白干瘪,睁大着空洞的眼睛。也正因如此,无论科幻小说的美学风格如何流变,那里始终都给人类的头骨留有一席之地。

Part.3

对于来到失落大陆上的波斯探险队来说,梅尔卡完全可以被看作一个桃花源或者龙宫一样的幻境。幻境最大的特点便是它可以亲历,但难以言说,无法留存。当武陵人离开桃花源之后,他的记忆也发生了错乱,甚至连回到桃花源的路也无处可寻了;而浦岛太郎打开龙宫公主的玉盒时,一瞬间就变成了老翁(他在龙宫中生活的唯一纪念品就是时间差,但这时间差也随着玉盒的开启而破灭了)。正因这种不可复制的体验,幻境才成为令人向往的空间。

然而,因为博物馆的存在,对幻境的想象被颠覆了。梅尔卡不会成为想象中的国度,因为它最后一位子民的头骨正在前往博物馆的路上——文明世界之中,头骨唯一的归宿就是博物馆。

这位最后的梅尔卡人不能活着,不能被波斯人活着带到德黑兰。那样的话,他将被带进动物园——一个属于生者、奇观、喜剧和荒诞剧的国度——尔后成为土著人或畸形儿展览的一部分。动物园是离文明最遥远的地方,是文明的死角。

梅尔卡人的归宿只有博物馆。它是死者的国度,是文明的殿堂。通过供奉死去的文明,建立博物馆的文明才能获得当下的荣耀。在博物馆里,头骨的存在得以超越我们那廉价的、写在基因之中的同理心,并不会带来任何关于死亡的悲悯:因为博物馆是具有神性的。

可以在此援引阿甘本“悬置”的概念了。博物馆是这样一种存在:在一个封闭的空间之中,充满了无数透明的、抽空了空气的玻璃罩,这些玻璃罩将外部的空间与时间隔离开来,形成了第二重封闭空间。在玻璃罩之外,有一张薄薄的小卡片,上面写着“司母戊鼎”或者“梅尔卡人的头骨”。在一定的距离(这是必要的保护措施,既保护文物,也保护环绕着文物的神圣光晕)之外,参观者小心翼翼地有序穿过这些玻璃罩形成的走廊,检阅/审视着玻璃罩里的东西。在此刻,它们不需要发挥任何功用。它们处在一个被悬置的状态之中,唯一要做的就是存在。

只有通过这种方式,头骨才能以一种无害而优雅的方式完成对自身的讲述。头骨也好,来自古代的青铜器、饰品或农具也好,它们在进入博物馆中的那一刻,其自身存在的原本意义便消失殆尽:头骨不再成为死亡的象征,物品也不再需要发挥它们往昔的作用。它们与自己的功能分离,获得了神圣的“非功用性”(inoperosità),变成了“基督的阴茎”一样的存在(阿甘本:《荣耀的身体》)。

Part.4

回到这篇小说。对于整起事件的态度,我们的主人公,探险队的领袖兼故事叙述者卡恩·李,多少流露出了一些惋惜之情。在他的探险日记中如是写道:

在巨大的台阶前面,正对着门口的是乔治·华盛顿的巨型坐像。当梅尔卡人蹒跚走上门廊,他的双手向前伸展并死去时,这尊塑像慢慢低下了头。

这当然是一种廉价而媚俗的错觉。它造成了一种极为不协调的效果,好比我们在读童话时,看到邪恶的后母在故事的结尾遭报时,却要为她的命运流下几滴并不值钱的眼泪。

尽管故事到此为止,但我们可以想象:因为最后的梅尔卡人死亡并贡献了他的头骨,在梅尔卡的废墟之上,一个崭新的、更加纯净的波斯帝国即将诞生。梅尔卡的一切都成为了它的前车之鉴,梅尔卡的灭亡正是波斯帝国之未来的注脚。正如卡恩·李在日记中所记叙的:

……对于熟知梅尔卡人生活和性格的人们来说,这个民族的消失却在意料之中。梅尔卡人什么都没有留下,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文学,艺术和音乐。所有的东西都在模仿他人,他们的衣服完全模仿其他民族的样式,没有一点改动。梅尔卡人是一个尖酸刻薄、焦虑不安、反应灵敏,又贪得无厌的民族,他们把全部身心都用来聚敛财富,他们最大的热情就是做买卖。即使是妇女们,不管来自什么样的阶层,也都热衷于在巨大的贸易市场里把大把的时间花在砍价和互相推搡、拥挤上……

这枚头骨承载的就是这些东西。当它进入博物馆的那一刻,梅尔卡就以一种寓言化的姿态重新降生了:真正描写的对象并不是这些废墟,而是那个未曾在小说中出场的,远在彼岸的波斯帝国。在那里,它慷慨地为梅尔卡预留了一个永世的位置,并通过将这枚头骨悬置在博物馆中,让梅尔卡完成了自我赎救。

对于作者来说,只有在梅尔卡人变成博物馆里的头骨时,它才是有用的。尽管小说描写波斯人探索梅尔卡的废墟时,不厌其烦地写到马路、桥梁和大厦的残骸,但它们对于这个故事来说是不重要的。无论那描写多么细致,它们注定要留在那里,留在小说叙事宣告终结的那一边。它们和头骨上的皮肉一样,其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腐烂,或者说,被遗忘。

所以,这篇小说完全可以浓缩成最后的那一句话,而丝毫不减损其艺术性:

我将把最后一位梅尔卡人的头颅带到德黑兰博物馆。
倒不如说,《最后的美国人》只要这一句话就够了。它将是一篇非常优秀的“一句话小说,因为它完全具备一篇完整小说的全部要素,而且能够充分满足任何一个科幻小说读者的期待,即所谓的“言有尽而意无穷”。
有时必须承认,我们乐于欣赏并想象这样的瞬间——最后一个人类的头骨被作为战利品放进铁血战士(Predator)的飞船中——并且乐此不疲。

约翰·埃姆斯·米歇尔(1844 ~ 1918)

约翰•埃姆斯•米歇尔(John Ames Mitchell,1844–1918),美国出版商、建筑师、艺术家、小说家。主要小说作品有《阿莫斯•贾德》(Amos Judd)、《洛里的松林》(The Pines of Lory)和《最后的美国人》(The Last American)等。

来源: 企鹅科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