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一个清晨,在马来半岛的山岭之中,一声声“呜嗷——呜嗷——”的洪亮啼叫响彻热带雨林。顺着鸣声看去,一只两米长的大鸟从暗处显现,走入自己选好的林间空地,开始了自己的求偶日常。

这是一只雄性的大眼斑雉(great argus,Argusianus argus)。从外表看去,收拢起羽毛的大眼斑雉像是一只颜色暗淡的雄性孔雀,整体是灰褐色的,有着长长尖尖的两条尾羽。与孔雀不同的是,它的翅膀十分修长宽大,包在躯干两侧,布满了细碎的斑点条纹,混乱中又有一丝秩序,仿佛有什么惊人的美包裹其中。在红褐色的胸颈部以上,大眼斑雉长了一个秃头,裸露的蓝色皮肤上分布着着稀疏的、黑白相间的羽毛,形成一个“莫西干”发型,看起来古怪而好笑。

但大眼斑雉并不会理会智人的审美判断。它颤动着炸起全身羽毛,抖擞精神跳进了“求偶场”。响亮的鸣叫从小山顶上再次散入茂密的丛林,它开始用心清理自己已经占据了几个月的场地:先是张开又宽又长的双翅用力扇动了几下,腾空而起,鼓起的阵风把落叶扫向场地边缘;然后,它不紧不慢地沿着场地边缘踱步,时而啄起地上的枯枝败叶,一仰头甩向远处,时而伸长脖子一跃而起,从灌木上扯下难看的枝条,偶尔还会用喙在场地中的小树苗上摩擦。如此日复一日,这只雄性大眼斑雉占据的几十平方米的领地中就形成了一块儿裸露的地面,用作展示自己的“舞池”再合适不过了。

灵魂舞蹈家

清理完毕,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左右。四周依然静寂无声,并没有雌性“意中鸟”出现。大眼斑雉并不气馁,独自跳起了求偶的舞蹈。它竖起上半身的羽毛,炫耀了一番;然后低头躬身,尾巴平举,在场地中兜着圈子,每一步都重重地踏在地面上,好像毛利战舞中跺着脚的勇士一样。几十秒后,它转身跃起,一挥翅膀,从求偶场中跑了出去。

大眼斑雉属于鸡形目雉科,这个科包括了孔雀、白鹇(xián)、红腹锦鸡、黄腹角雉等一票艳丽的“野鸡”,它们色彩斑斓的羽毛往往是雌性对雄性进行性选择的演化结果,是雄性求偶的华服。而大眼斑雉的求偶在鸡形目中独树一帜,不光有美丽的外表,还有令人目眩的求偶舞蹈。

很多鸟类都有自己独特的求偶展示:久别重逢后的漂泊信天翁会张开翅膀、长歌亲吻,疣鼻天鹅则会并肩共游、交颈亲昵,凤头䴙(pì)䴘(tī)伴侣喜欢携手表演水上芭蕾,各种极乐鸟则凭借夸张的羽毛展示盛装舞步,更不用说各种娇鹟(wēng)变脸一般的灵魂街舞“太空步”。但我们的主角、雄性大眼斑雉的惊人舞步,还远没有达到高潮呢。

或许这是幸运的一天,一只雌性大眼斑雉离开自己独居的领地,拜访了雄性。后者则急匆匆地跑进“舞池”,开始了新一轮的繁复炫耀,在雌性面前卖力加劲地踏步跺脚。继而,雄性长尾拖地,双翅朝向“意中人”,口中嘶嘶作声,快速地绕起圈子来;间或突然停下,尾巴翘起,有节奏地点着头,啄起地上的枝叶碎片,有意无意地丢向对方;或是收起羽毛一路小跑,缩头张嘴,鼓起喉部的蓝色皮肤。

密恐患者警告!

终于,雄性大眼斑雉亮出了自己称霸鸟类撩妹界的杀手锏。它双足一前一后撑住身体,欠身伏地,两根长长的尾羽高高耸起,又宽又长的翅膀像被风吹翻的伞一样突然张开,如同芭蕾舞女谢幕一样亮出了自己的所有飞羽:从肩膀到翅尖,最靠外的初级飞羽撑住地面,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斑点;中间的次级飞羽和内侧的三级飞羽从短到长,在淡黄的底色上排列着12~24个逼真的巨大眼斑。

这些眼斑虽然长在平面的羽片上,却拥有着完美的颜色过渡,仿佛是漂浮在羽毛之外的立体圆球一样(《三体》智子:我什么都不知道)。此时的雌性半个身子处在倒漏斗形的飞羽环绕之中,几百只金色的“大眼”炯炯有神,充斥着她的视野。而在这梦幻般的画面正中,雄性大眼斑雉正透过双翅的间隙侧脸相对,用一只眼睛偷看着爱人的反应。几秒之后,它稍微抬起上身微微抖动,让所有的“眼睛”随之乱颤,继而又俯下身去全力张开,如此重复。

在整个舞蹈之中,雌鸟一直在表演场中走走停停。或许是面对这种超现实的魅惑动了心,它有时停下来昂头挺胸,端详雄性巨大的羽扇和高耸的尾羽,有时主动跑向雄性,逼得傲娇的后者暂时退却。两只鸟会漫不经心地前后啄击同一片树叶,仿佛在确定彼此的心意。顺利的话,雌鸟将在这个交配季节产下两枚蛋,精心照料。

大自然的唯美主义

雄性大眼斑雉飞羽上的逼真眼斑,很早就名声在外了。在1766年的第十二版《自然系统》中,林奈把大眼斑雉的种名定为argus“阿尔戈斯”,正是取自于希腊神话中的百眼巨人。而这些视觉效果堪比裸眼3D的羽毛图案,也吸引了演化生物学家们的关于其产生机制的探讨。在《人类的起源与性选择》一书中,达尔文就饶有兴趣地提到了大眼斑雉的美丽飞羽,在他的理解中,这些有着逼真眼斑的飞羽证明了在演化中存在着对于“美”的选择,关系到雄性大眼斑雉求偶繁殖的成功与否,而与其生存能力没有直接关系,是非常典型的性选择机制的产物。

然而,大眼斑雉只在马来半岛、苏门答腊和婆罗洲岛的雨林中深居简出,因此它们响亮独特的鸣叫、以及繁复讲究的求偶舞蹈直到20世纪才为人所知。1922年,鸟类学家威廉·毕比在著作《雉类研究》中提到了自己在野外对大眼斑雉的调查;而直到六十年后,鸟类学家G. W. H. 戴维森在191天、700个小时的野外观察中,才目睹了一次雌性在场的大眼斑雉求偶,结合圈养个体的观察记录发表了研究论文。

大眼斑雉的求偶舞蹈令人惊叹。更有趣的是,戴维森在描述各种行为细节的时候,还探讨了各种动作的可能起源。例如,在清理、展示过程中对地面杂物的啄击和抛掷,可能来自于觅食行为的夸张化,甚至是来自于照顾幼鸟的喂食行为等等。在漫长的演化历史中,大眼斑雉“就地取材”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独特舞姿和“服饰”,与我们人类的各种舞蹈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薛定谔认为,生命的本质在于耗费能量,建立有序的系统。或许正是因此,我们所喜爱的绝大多数的“美”,都是复杂而规整的。由此类推,当雌性在三百个金色“眼睛”的纷繁簇拥中,透过间隙恰好看到雄性蓝色脸庞上真正的目光之时,它的内心感受,想必也是可以定义为“审美”的吧?

来源: 物种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