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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科普中国青年之星创作交流活动】机器,人
来源: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上传时间:2025-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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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出来找工作了。

15岁上技校,19岁拿焊接比赛冠军,一直干到35岁下岗,我不会别的,只会拿着焊枪把铁块连在一起。

没想到世界变得这么快,一转脸,就不认人了。

2035年,机器人挤进了各行各业,最先遭殃的是家政,那些干保姆的人下岗了,接着就是工厂工地了,尤其像我这种靠技术赚钱的,短短两年时间,就被替没了。

工地上磨了快二十年,我本来有些家底,媳妇儿生病花光了一半,儿子生病又花光了另一半,媳妇儿走了,我不能让儿子也跟她娘去。他才10岁呀,人生才冒出尖儿来,前年我给他换了一个机械心脏,假心脏更娇贵,半年就得保养一次。政府的救济金根本不够用,能借的地方我也借遍了,再找不到工作,我儿子的心脏就得生锈,烂在肚子里。

我出门时候还没亮,现在日头都走到头了,跑了三个工地,还是两手空空,肚皮空空。这是最后一个了,我从焊接机器人求购平台上看见的。

他们要机器人,肯定也需要焊接工人。

这地方偏远,出了城还要穿过两条街,越过两条河,仰着头才看见工地的模样。工地长在半山腰上,据说是给有钱人盖的别墅,有好几个足球场大。爬山到门口,我看见这会儿刚打完地基,骨架子才两米多高,百十来人在里面忙活呢,人只有几个,机器人占了大半。

我躲过摄像头,又翻了栏杆,朝着骨架子那头走去,一眼就看见一个工头,他的安全帽和周围的颜色不一样,是紫色的,嘴里还叼着烟,一只手指来指去的。

我赶紧加快脚步,又跑起来,到他面前才敢抬头。

“你好,我在网上看见咱们这里需要焊工。”我凑上去,从包里掏了一沓子材料出来:“你看这个是我的职业资格证,这些是我的获奖证书,这——”

他瞟了我一眼,又拍拍我的胳膊,指着前面给我看。

顺着他手指头看,是几个焊接机器人,离我近些的带着黄帽子,我能看得清焊缝,光滑得很。

这世界真是不公平,当年我拿焊枪的时候,为了焊接好一个光滑的焊缝,胳膊一动不敢动,肩膀靠在钢板上烫了好几个大泡,凭什么他们一出生就带着这些技能。

我正想着,黄帽子机器人忽然停下了,我仔细一看,光滑的焊缝中出现了裂纹。我开心极了,像是对手在我面前漏了怯,我蹲下一看,焊接的地方不是普通的钢种,是异形金属,应该是6456型不锈钢。

焊接机器人是根据不同金属的特性自动调整焊接参数的,6456型钢我也只见过两次,肯定是没收进数据库里,热膨胀系数算错了,才有了裂纹。

我赶紧从他手里拿了焊枪,调好了参数,也没戴防护镜,低头就燃气了火花,一丝裂纹都没有。

我笑呵呵地站起来,看着工头说:“怎么样?我没吹牛吧?”

工头嘴角一撇,像是在笑,他拍拍我的肩膀:“不错!”

我正开心着,他忽然走了,一面拿着对讲机:“让老板换个最新的焊接机器人来,特种金属的数据都不全!”

我跟上去:“不用换啦,我现在就能干。”

工头没理我,继续打着电话。

我说:“机器人也要花钱呀,你给我一点钱就够了。”

他挂了电话,瞪了我一眼,下巴尖儿对着我说:“他们不用交保险,你行吗?”

我赶紧点头:“行行行,我不要保险。”

他瞪了我一眼,我明白,他是怕被查到担责任。

他又说:“他们能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上班,最多花半个小时充电,你行吗?”

我抿了抿嘴:“我睡五个小时就行。”

他指着焊接好的铁架子:“万一这玩意儿倒了把你砸死了呢?你不让我赔钱,我得跟你陪葬!”

我被轰出来了。月亮高高得挂着,离我好远,家也离我好远,还有不到半年,我儿子的机械心脏就得保养了,钱还差一大截。我媳妇儿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不放下,她说她没给儿子留一个好身体,希望我这个当爹的能给儿子留半条命。

说完她就走了,那么有力气的一双手,也散了架。我越想越难受,眼睛酸酸的,眼泪就掉下来,风把这些水珠子擦干,我更冷了,只能把剩下的留在眼睛里。

这些天来来回回走了几家工地,没一个人肯要我,我坐在马路牙子上歇着,对面是一家机器人租赁商铺,铺面上挂着红布,才开张。

这也是最近几年兴起来的。这种商铺一般面向两类人,一种是家里或者厂子里已经有机器人了,但机器人出现了故障需要送回去返修,老人小孩不能没人看,工厂也不能停了,就租来应应急。第二种就是那些还买不起机器人的小户,媳妇儿生孩子了呀,小孩儿摔了跤呀,只需要几个月。

不一会儿,一辆大货车开了过来,司机跳下车一开箱门,里面站了9个机器人,司机又喊了一声,9个机器人都跳了下来。

这时,商铺的老板也出来了,老板眼睛一瞄说:“不是说好了10个吗?怎么才9个?”

司机说:“有一个呀出厂时我们检查了,不合格,也不能给您送个残次品不是?”

老板撇撇嘴:“你就蒙我吧,我这新店开张,想凑个吉利数呢!”

老板给了钱,司机把车开走了,几个机器人留着。

我听到了钱数,惊了半天,一个机器人竟然这么贵,我掰着手指头算,这得我多少年的工资呀。我听着热闹,心里笑着自己,我操心这个干什么,反正这辈子是没法用他们了,只能让这些铁疙瘩踩着我的脑袋往上爬。心里想着,一抬头,这些机器人正听着老板的话往里走呢。

他们长得和人类一个样,混在大街上没人分得清楚。

一共9个,还少一个。我眼睛一亮,有了主意。路走到头了,就是悬崖,我也得跳一跳。

我儿子很爱看小说,尤其是那些科幻小说,他跟我说过一个什么图灵测试,就是说以前机器人的大脑没有人类的发达,用图灵测试可以分出人类和机器人来,现在图灵测试不怎么管用了。

机器人能冒充人类,那为什么人类不能当机器人?

我跟着老板进了门,他打量着我问:“要租机器人?”

我摇头:“老板,我刚听说你这还缺一个,你看我行不?”

他以为我在开玩笑,弯着腰笑了半天,看我还在那站着,他才站定了说:“我缺的是机器,不是人。”

“我什么都会,还拿过焊接比赛冠军呢,做饭照顾小孩儿也行,我儿子就是我一个人带大的,你让我干什么都行,你想想呀,一个机器人那么贵,坏了还得修呢。”我解释着。

他指着门口让我走,我的心好像被掏空了似的,我真的走投无路了,没人肯要我,我只能带着我儿子去死,我两条腿像被什么拖住了似的,走到门口,又跟他说:“老板,求求你了,我儿子等着用钱呢,租金我就要六成,不,五成也行,你就让我留下吧,就当是救了一条命。”

老板转了转眼睛,我知道有戏,站在那里等他开口。

“那咱们可说好,没活儿的话一分钱没有,出了事我可不负责。”

我高兴得够呛,晚上回去买了儿子最爱吃的蛋糕,儿子见我笑出了褶子,就问我找了什么工作,我逗他说:“演员。”

我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店铺里,我比那些机器人都勤快,我扫地,擦玻璃,给客人端茶倒水,给老板买饭,也帮着照顾瘫痪的老板娘,连老板都说我比机器人好用多了,可店里的机器人都几乎被租了个遍,也没人要我。

中午吃饭我都蹲在路边吃,老板过来给我填了一个鸡腿:“要我说你别在我这耗着了,也没人要你。”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老板叹气:“你看看你,眉毛长得这么重,瘦得颧骨都出来了,哪家人愿意要你?再看看你的胳膊,比屋里剩下那几个还瘦一圈——”

我站起来,嘴里嚼的饭还没咽下去就又掉到碗里,说:“老板,我可以把眉毛剃了,我也可以锻炼,您别不要我。”

老板又叹气:“供你几顿饭又少不了什么,我是不想你在我这儿浪费时间。”

吃完饭,我和老板都在店里坐着,谁也不说话,快要关门了才见一个人晃悠着走过来,我来了精气神儿,现在店里只有三个机器人了,还有一个指甲盖儿有点毛病。

我只有一个竞争对手。

那人走近了,进了门,我的心咯噔一下,脑袋也像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是在半山腰上见到的工头。

我老板不知道这事儿,他看我站得近,就指着我说:“需要机器人哇?看看这个怎么样。”

我把头埋在肩膀里,又被老板薅了出来,他给我使眼色,我明白他的意思,想让我出手呢。

工头见了我也没说话,仿佛不认识似的。难道他忘记我们见过面了?他越过我去,又看了看后面两个,转了一圈才问了价格。老板报了价,他似乎挺满意,在店里的椅子上坐下了。

我去倒了杯茶,回来他就把钱付好了,租半年。

老板笑得像一朵花,还是盛夏绽放的那种。租机器人价格高,一般都是租十天半个月来应应急,最多也就租一个月,一下子租半年的真不多。老板问:“你要租哪一个?”

工头指了指我。

老板点头,工头又问:“这是机器人嘛?是机器人我才租。”

老板是个聪明人,他想了想,又点了头。

工头把我带上了车,车子走得快,不一会儿就出城了,我心里琢磨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不记得我了?这不应该呀,他当时戴着安全帽,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我正想着,他开了口:“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吗?”

我摇头。

“你是机器人,我就能租你,你不是,就不行。”他说完打开车窗,吐出一口痰去。

这回我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工头知道我的手艺,也想用我,但用人不行啊,又要签劳动合同,又要交保险,每天干活不能超过八小时,还得有节假日,实在太亏了。

到了工地我才知道,这个建筑在半山腰上,质量要求严,特殊材料也多,今天更新个数据库,明天又出来新的,工头也烦了。那天去租机器人,刚好碰见我,解决了他的大麻烦。

我活儿干得好,工头对我也不错,每天他都是从食堂打两份饭出来,一份偷偷塞给我,还嘱咐我一定要避开摄像头,这事要是让人发现,他得吃不了兜着走。

我点着头,每次都是躲在地下室里,那里有个摄像头的死角,我在那儿吃过鸭腿鸡屁股猪耳朵,还给我儿子带过小蛋糕。啃完鸡腿,我坐在地上掰着手指头打着小算盘,半年租金到手,再家上家里剩的,东凑西凑应该是没问题,算完了,我心里美美的,嘴上也在笑。吃完了,我贴着墙根走了几步,忽然听见有什么声音,抬头一看,几根钢管在上面荡秋千呢!我来不及躲,它们直接砸到了我的腿上。

当时我也不觉得疼,只觉着下半身都没了知觉,我也不敢叫唤,怕给工头惹麻烦,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工头喊我的名字:

“偷懒是吧?赶紧滚上来干活!”

“我上不去啦,您能下来接我一下吗?”我小声说。

工头走了一半就发现不对了,看见我身上压着的钢管,他说:“怎么偏偏是你呢!”

我明白他,换做任何一个机器人都没事,可我是个真人啊,又是个黑户。

那钢管有几百斤,工头喊了好几个人机器人来才把钢管抬走,他撕开我的裤子一开,砸了大腕宽的坑,血肉连在一起,都看不出腿的模样来。

他指挥着一个机器人背着我,还有另外一个在下面拖着我那两条使不上劲儿的腿,我心里还有点高兴,那些我比不上的机器人,现在也得给我服务。

“工头,工头。”我喊着他。

他急得满头大汗:“再坚持一下,我开车送你去医院。”

“这些天的钱能给我吧。”我心里惦记着钱,惦记着我儿子的心脏呢。

工头皱着眉头:“我说你可真行!你现在两条腿都成肉泥了,还想着这个呢!”

我只看着他,不说话,他又叹气:“给给给,你放心一分钱都不会少你的。”

机器人把我塞进了副驾驶的位置上,车就开起来了。

这会儿太阳就偷偷走了,只留下一片黑夜,一点月色,车玻璃里映着我惨白的脸。我才觉得下半身疼了起来,但说不出来是哪里疼,也感觉不到,工头比我还着急,好像受伤得是他似的,他一面开车,一面安慰我:“放心吧,我会用你的押金给你治疗腿,押金不够,我自己掏。”

租赁机器人时,都有押金,几乎是机器人买来的价格,如果机器人有什么损坏,得照价赔偿,工头说的就是那笔钱。

我点头,工头又说:“都怪我非得贪小便宜。”

“我的腿,能治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用细胞培育的话太贵了,咱们都付不起,可以做一双钛合金的,但你不能再干焊接了。”工头说。

“那怎么行呢!我得挣钱给我儿子治病呢!”我急了,下半身又动不了,只能挥手。

工头说:“你就别操心那个了,咱们先去医院。”

我脑袋转了转,问:“如果我真是个机器人呢?这怎么处理?”

工头说:“你要真是机器人我可要烧高香了。就算你脑袋碎了我也赔个机器人的钱就行了。”

我知道机器人的价格,我问了数,工头也点头。

这对我来说这是一笔巨款,有了这笔钱,我儿子能活上20年。

我看着外头,小汽车还在走下坡,盘山道一条接着一条,车灯只能照顾到几米远,再远的地方,好像被夜色吞了似得。

“把我当成一个机器人吧。”我说。

工头没听明白我什么意思,只急着开车。

小汽车还在围着盘山道转圈,下坡路走太久,也要走到头了。

“让老板把钱交给我儿子。”

说完我开打开了车门,工头没反应过来我要干什么,只呆呆地看着我,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挪动了屁股,从副驾驶上滚了下来,再一使劲儿,滚到悬崖边上。

我看了一眼小汽车,它停了下来,还亮着一束光,我生命中的最后一束光,要交到我儿子手里,而我,坠入这无尽的黑夜。

活着的时候,我当了人,现在到了鬼门关,我要做机器去了。

作者:武虹